安丰城的上空飘着蒙蒙细雨,茫茫血雾遮蔽了天空,就像是一个透着暗红色光泽的穹顶,将所有人笼罩在这片充满血腥的地方。上官狮镰昂首站立在破败的庭院中,目光冷然地看着眼前从尘烟中走出来的、身穿血衣的清秀少年。“你是何人?”
上官狮镰说这话的语速很慢,而且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低沉。那少年没有回话,而是一脸漠然看了一眼正前方的狮铠男子。上官狮镰眉头一皱,那少年的眼里没有一丝波动,就好像是没了自我意识,一切行为皆有本能产生。他也是血魇?上官狮镰顿时心生疑惑。可那少年虽然身上血气浓郁,可眼里却没有嗜血的光芒,甚至让他感觉不到有一丝杀意。难道说,方才那一番交锋,这少年是凭借着本能,下意识做出了那些看似功法凌厉的防守动作?上官狮镰心里一惊,斜于身侧的长枪轻轻地在暗红色的地砖上划出一圈细细的白痕。不知为何,少年身上的血衣看得上官狮镰有些心惊肉跳,那衣衫似乎本不是血色,而是被鲜血染红,这和那些突然杀出的血魇可不一样。那些血魇虽然嗜杀,可从城中走出来时却没有一个身上满带血迹,最多就是沾染上一点点的鲜血,绝不会像少年这般将衣衫染红。血魇不会自相残杀,而这少年……想到这里,上官狮镰不禁打了个寒颤。也真是在这时,那少年动了,因为他察觉到了面前的男子不知因何缘故,在刚刚那一瞬间竟短暂地失了神。血枪泛红,一条条血红的纹路布满枪身,如同充血的手臂上暴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血管,只是一看便令人心里发麻!血衣少年手上的血枪像是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染满鲜血的怒龙撕破雨幕!上官狮镰回过神,可眼前出现的一点红芒却让他又是一愣。“叮!”
他下意识伸出左手格挡,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一片火花在赤红色的甲胄上四溅而起。血枪的枪尖划过臂甲,在臂甲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带着淡淡血色的白痕。枪尖偏离了原先的轨道,擦着上官狮镰的头盔而过,就只有一寸的距离就会直接从头盔的缝隙中刺入!在这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上官狮镰已是煞白了脸。可那少年却是脸色如常,只见在那长枪的枪头还未与上官狮镰擦身而过之时,他便已经做出了下一步动作。只见他拉枪上前,左手狠压枪杆,在枪头刚过头盔之际,长枪便已经有了下坠之势!上官狮镰还未来得及庆幸,便感觉到肩头突然一沉,犹如千钧之重!什么!他大吃一惊,可刚一抬眼,却正好对上了少年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瞳。那眼睛……还不等他反应,左肩上传来的巨大力量瞬间便使得他整个人向左边倾斜。上官狮镰这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那少年的力量和爆发力又岂是寻常梦虚玄境所能拥有?可现在,他已经失了先机,只能落于被动之中!血衣少年借着长枪向前的冲劲和上官狮镰上撑的劲力,脚尖轻点地面,在夹杂着血的水面上留下一圈淡淡的涟漪,而后腾空而起!他如隐没在林中的孤狼,静若幽灵,总在敌人松懈之时化作淬毒的利刃,一击致命!上官狮镰看着少年腾空而来,却只能在枪头的重压之下强行凝聚体内的灵气,护住要害,准备硬接下即将到来的重击!那少年的修为不过玄境,自己若只是接下这一击,定能借势而退,届时再重起枪势,也算不上太亏。血衣少年不知有没有看透上官狮镰的心思,但见他右手猛地发力,狠狠地将血枪向身后一拉,而他自己则借着力向前冲去。抬脚,屈膝,二连踢!血衣少年的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靴子底下尘土和血水在上官狮镰的甲胄上留下了两个清晰可见的脚印,而后者则是顺势倒飞而出。血衣少年在空中翻腾一圈,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上官狮镰被踢飞之后,反手便将长枪的枪尾狠狠砸在地砖内,连退十余步,在庭院的地面上留下了一条布满碎石的沟痕。竟有如此大的力量!上官狮镰稳住身形,脸色极为凝重。血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上官狮镰,或者说是看着上官狮镰身后出现的人。只听见一声巨响,庭院的门槛被人踢了个粉碎,只见有一魁梧男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怒视着那血衣少年,眼里含着滔天的杀意。上官狮镰微微偏头,侧脸看向来人,沉声道:“连营,你来这作甚!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将军!”
连营上前一步,但却没有回答上官狮镰的问题,而是挥起长枪指向血衣少年,怒道:“你乃何人?敢与赤骑作对!”
血衣少年眉头微皱,却还是那般沉默。只是连营的这番怒斥令他感到很不舒服,手里的血枪微微颤抖,似在悲鸣。上官狮镰看着少年手里不停颤动的血枪,心头忽地一颤,连忙对着连营大喊:“退!”
连营不由地一愣,还不等他多想,一道黑影便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好快!连营瞳孔猛地一缩,眨眼的功夫便看到一点红芒在他的眼帘不断放大。是血枪的枪尖!血衣少年一枪点在了连营的下颚,枪尖似有几分没入头盔之中,赤红色的外表瞬间凹陷下去,如同一片外衣的褶皱触目惊心!连营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力掀翻出去。下颚处传来的巨大力量震得他头晕目眩,可随之而来的剧痛感却又让他无比清醒!“咚!”
连营如同一颗射出的炮弹,应声落在了门外的长街上。而那长街上正厮杀在一起的赤骑和血魇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就这么让他躺在了人群之中。血衣少年没有追击,而是立即抽身向一侧退去,因为此刻,上官狮镰的枪到了!呼啸而过的气浪卷起血衣的衣角,与少年擦身而过。下一刻,风停了,而上官狮镰则是站在了连营原来的位置,朝连营倒飞出去的方向看去。“连营!”
上官狮镰的目光穿过人群,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地上、没了动静的连营。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很有穿透力,惹得整条街上的赤骑们都不约而同地朝他这里看了一眼。这时,连营的身体忽然抽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上官狮镰的声音,接着便见他捂着下颚坐了起来。“好……忒……娘的!”
连营摇了摇头,恶狠狠地从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上官狮镰松了口气,尽管相隔数十米,可连营的低语声还是被他听入了耳中。那血衣少年没有想杀连营的意图,那一枪虽然看起来威力强劲,可那只是相对于连营而言的。而且,他出手时并没有动用那股骇人的血气,仅仅只是为了把连营打出这场战局!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念及此处,上官狮镰心生疑虑,但从他现在的处境看来,显然不是多虑的时候。只见他缓缓转身,左手向后扬了扬手,两股无形的力量将庭院的大门“砰”地合上。“你并非嗜杀之人,亦与那些血魇不同,为何出现在此?”
上官狮镰轻声问道。血衣少年默不作声,可眼里却突然闪过的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光。上官狮镰沉默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长枪插在地上,接着便在那血衣少年的眼前摘下头盔,卸去身上的赤红狮铠。片刻之后,他便只剩下一身普通的白衣。只见他随意地活动了下身子,然后便一脚将地上的铠甲踢到一旁的墙脚下。血衣少年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地任凭着雨水洗刷过脸颊。“啊!这下就轻松多了。”
卸下甲胄后,上官狮镰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他抓起一旁的长枪,抬眼朝前看去,正好对上了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瞳。“接枪!”
上官狮镰的声音透过雨幕,传到了少年的耳中。可在血衣少年的眼里,看到的却是面前那人卸去甲胄后,嘴角微张了一下,然后便如同一根离弦之箭突然暴起!而就在血衣少年刚一抬枪之时,耳畔突然传入了“接枪”二字的声音,不禁令其恍惚了一瞬。机会!上官狮镰眼前一亮,刺出的枪锋突然一转,由刺变为挑!只在这一瞬之间,他便抓住了少年突然失神的良机。血衣少年微微动容,可脸上却没有太多的慌乱。只见血枪枪身忽然下沉,枪尖点地,一连串的火花在雨幕中盛开,顷刻间便化作一缕缕升腾的白烟向四方漫去。而少年的身躯也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中停了下来!上官狮镰枪势不变,可上挑的枪尖却因为血衣少年突然的停顿,而落了空。现在两人只有一枪之隔,可他却已经收不回枪了!中门的空档完完全全暴露在血枪之前,而他又卸去了甲胄,就如同一只脱了刺的刺猬,将自己的腹部露出!血衣少年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只见其一步上前,枪头微抬,顺势扫出一个斜向上的圆弧,挥洒出的血水沿着圆弧凝在半空。凌厉的枪锋划破上官狮镰的血肉,白衣瞬间被染红一大块。可巨大的力量却没能让这位受了伤的男人就此退去,因为他知道这一枪不能白受!赤色的长枪闪烁着微弱的红芒,高高扬起的枪尖指向天空,犹如从天而降的赤红惊雷向着少年的左肩砸去!这一枪卷带着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气浪中夹杂着雨水和血雾,就好像空气被划破了一道血红色的口子,枪尖顺着那裂口要将那少年撕碎!面对上官狮镰的反扑,就算是少年枪术如何精湛,此刻也是毫无办法,只能硬扛下这一枪,不过好在这一枪的枪尖已经超出了范围,能够砸在少年肩头上的只能是滞钝的枪身,不然这一枪很有可能会将他的左臂整条斩去!在如此激烈的搏杀下,人的注意力也会变得无比集中,因而在一招一式的判断上自然而然也会更快一些。血衣少年仅仅只在一个眨眼间便判断出了这一枪虽势大力沉,可枪尖的锋芒却不会波及到他半分,因此硬吃下这一枪,不算亏!“咚!”
只见那枪身重重地砸在血衣少年的肩头,如同一把重锤敲打在一块赤铜上,在乌木中激起一圈接着一圈的、肉眼可见的涟漪!随着这一声巨响,少年脚下的地面应声粉碎,大片大片的尘土高高扬起,一瞬间便将两人包裹其中!“滚!”
一道声音盖过枪身与灵璧碰撞的声音回响在庭院中!这道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就好像是干涸的泉眼中迸溅的水泡,沙哑、低沉却充满了力量!这不是上官狮镰的声音,而是那血衣少年的声音!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浓浓的尘烟中倒飞而出,是上官狮镰!他那略有些魁梧的身躯在空中倒转了半圈,然后双脚落地,又连退数步才稳住了身形!上官狮镰刚一稳住,便立马举枪斜于身前,一脸凝重地盯着面前的那团烟尘。此刻的他心头发麻,方才那少年口中吐出的声音,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尘封了无数年的厉鬼在深渊中哀鸣!那一刻他只觉得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浑身冰冷无比,就如同置身于地底的冰窖,除了皮肤上刺骨的冰霜,再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了。那是一种在一瞬之间以外界彻底隔绝的感觉,仿佛他是不存在的,没有血肉亦不能思考!渐渐地,烟尘散去,少年站在原地,右手持枪,左臂下垂。上官狮镰眼前一亮,看得出那少年的左臂在那一枪之下已经废去,要想提枪已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还是再等等看吧?可转念一想,上官狮镰又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些。归演地境面对梦虚玄境,居然被打得不敢率先出手,这倒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换在从前,若有人对他说出“一位初入玄境的少年将一位沉浸地境已久的帝国将领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话,他断然是以一笑置之,只当那人是疯子或傻子。可现在,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而更奇怪的是,自己却并没有觉得丢人,反倒是庆幸。庆幸着那少年只有玄境的修为,若是其修为再进一步,只怕,自己今日是要命陨于此。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怕死,而是他怕自己不是死在战场。“我还不能死。”
上官狮镰扬起头,看着漫天的雨珠,心中忽然多了一抹释然。血衣少年眉头微皱,扭头将嘴角溢出的鲜血抹在肩头,然后提起手中的血枪,指向上官狮镰!少年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便是不死不休!上官狮镰说的是“我还不能死”,而不是“你必须得死”。这就意味着,他们二人只要有一人愿意退步,那便不必有人伤亡。可上官狮镰乃是帝国将领,军令如山,退无可退。那么能退步的只能是那血衣少年了。也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听懂上官狮镰话里的意思,可他的枪已经举起,这便意味着,这一战还未结束!“呼。”
上官狮镰长吐了一口气,“不累吗?”
血衣少年没有理会他,而是提着枪向前走了一步。就在少年抬脚的那一刻,上官狮镰顿时是浑身一颤,然后眯起眼睛紧紧盯着血衣少年的下一个动作。可那血衣少年在走出了一步后,竟是突然停了下来。上官狮镰不禁一愣,心中暗想:他不是只想走一步,而是走第二步时停了下来!是什么让他停了下来?血衣少年面无表情地扬起头,看向了上官狮镰的身后。这时,一个人突然站在庭院的高墙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打量着血衣少年。那是也是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杆与他身材不大相符、枪尖处还在滴血的长枪,那一身被血雾染成淡红色的长袍随风飘扬。血衣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来人的眼瞳让他感到一丝悸动,那是心海深处的悸动,仿佛某根敏感的神经被拨动。上官狮镰回头,惊讶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待在丘陵吗?”
高墙上的年轻人冲上官狮镰笑了一笑,没有回他的话,然后又将目光重新放在了血衣少年的身上,低声细语道:“居然能将如此凶戾的血气据为己用,果然如老师所言,此行必有收获啊!”
血衣少年紧皱着眉头,不过数息,突然浑身猛地一颤。“居然破了我的术?”
高墙上的年轻人看上去十分惊诧。上官狮镰眉头一挑,突然有种置身于两人之外的感觉。“我叫陈和合,是稷下学宫三年的学生。”
那年轻人冲血衣少年笑了起来,“你是谁?”
血衣少年眉头又是一皱,双眼低垂,似在思索。你是谁?我是谁?他的脑海在翻腾,就好像一片一望无际的汪洋上,无数字符从海面浮起,每一个单一字符不断与其他字符组合,然后拆散。他在努力思索,或者说是在寻找,寻找着那三个无比陌生,却又呼之欲出的字符。“嗯?”
上官狮镰和那名叫陈和合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却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疑惑。那血衣少年好像是失忆了吗?这是他们二人此刻所想的问题。“青明宸。”
“什么?”
上官狮镰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似没听清。“青明宸。”
血衣少年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