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祈出宫立府的那年,有一回晚上从恒王府归家途中被一支毒箭射中。刺客在将要被抓住时引剑自刎,其身份是江湖游侠燕三雨,传言她为人风流不羁、朝三暮四,有女中采花盗之称。阴祈所中之毒霸道奇异,幸而他随身带着樊临子炼制的澄玉丹,此丹可缓解诸毒。然而只是缓解罢了,阴祈中毒后时而如被刀剐,时而如置身腊月冰水,樊临子与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江湖上有两位名医,医仙沙玫玫,魅手程衾寒,后者多年前神秘失踪,无迹可寻,于是建云帝亲拟书信派人去寻沙玫玫。沙玫玫赶到时到底晚了些,虽则救了阴祈一条命,但他体内毒素不得完全清除,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再度发作,是以沙玫玫离开时将其弟子葛潭留在了阴祈身边。玄悯把建云帝的话在心中掂量了掂量,一时揣摩不定这位九五之尊告诉她此事是有何用意。她慎重斟酌一番,道:“沙前辈为慕王殿下诊疗期间,微臣也去探望过,听沙前辈说,慕王殿下虽则余毒未清,但也只是毒发时会难熬些,其余无甚影响。父亲大概不清楚其中细节。”
建云帝微眯起眼问:“璟奕与璟书,你觉得谁适合?”
璟奕是大皇子阴礼的字,璟书则是阴祈的字。二选其一的问题看似直白简单,实则无异于无形刀刃,若是个自以为圆滑的,恐怕就含糊其词两边不得罪了。察觉建云帝的眸光隐含犀利,玄悯握茶盏的手指紧了紧。她在御前伺候已久,意识到建云帝此时必定想听坦诚之言,而非敷衍之语。思忖片刻,她说:“去年底,臣幸得陛下准许看了两位殿下写的税赋改革案,当时陛下问臣谁写得好,臣说慕王殿下心有苍生,陛下却说慕王殿下的税改案迈的步子大了些,庆王殿下的更好。当时有些话臣压在心里未敢说出来。”
“哦?”
建云帝眉梢一挑,“说来听听。”
玄悯再不迟疑,道:“陛下那样说,是因慕王殿下那篇税改案不少地方触犯了贵族利益,就现下情形难以推行。然而臣觉得陛下疏忽了一点,您当时说的是考校二位殿下,而非要当真税改,所以慕王殿下写得理想化些,也在情理当中。”
“你这是在说朕出题时未讲明背景,本就含糊不清?”
阴颂的问话带了些责问之意,唇角却勾了起来。玄悯塞了块点心在嘴里,一边鼓动腮帮子嚼着,一边眉眼半弯点了点头,小女儿家的天真可爱便自然而然显了出来。建云帝眉目便柔和了下来,道:“朕有桩差事有交与你,两年前冕州有一桩凶案,朕最近觉得有些蹊跷,你今日休沐,明日上午去大理寺看一下案卷,然后去冕州调查此案。”
查案?此事大大出乎玄悯的意料,且不说大理寺、刑部有查案的职能,五年前建云帝还成立了凌睘阁,阁分四轩,第三轩负责陈年积案的清查,轩主是大皇子庆王阴礼。她用手托往下落的下巴,默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臣没查过案。”
这神态显出些迷糊的可爱,若非亲眼所见,建云帝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身量纤纤、秀美俏丽的姑娘能杀掉那半人半兽的狼妖。于是他笑笑,“朕让你去自有朕的道理,倘若这趟差事你办得令朕满意,朕给一个大大的恩典。”
恩典?还是大大的恩典?玄悯眸光亮了亮,心念电转,弯唇道:“臣能自己求个恩典吗?”
建云帝没答话,眼神示意她说,她便不客气地道:“臣想要个嫁人自主的恩典。”
本朝风气尚算开明,允许女子抛头露面从事各行各业,但嫁娶之事大抵还是由父母作主。另外,炎国嫁娶的年龄比别国晚些,一般到十八岁才议亲。玄悯今年正好十八。“可以。”
建云帝未有丝毫迟疑,爽快应了,眼角眉梢带着的笑意仿佛昭示出她要的恩典他早已料知,他慢悠悠喝口茶,又道,“此次璟书会与你同行。”
玄悯又愣了,愣怔间她突然觉出些许诡异。方才建云帝说凶案发生在冕州,冕州知府与主簿都是左相冯博年的门生,而千机门总舵也在冕州,千机门萧门主的大夫人是皇后的表姐,所以她听到过零星传言,说冕州是皇后的天下,冯家的势力。建云帝很是厌憎外戚势强,难道这凶案牵扯到了冯家势力?这是又要借阴祈之手消弱皇后之势吗?之所以用“又”,是因为让阴祈与其母族处于对立之势,已不是建云帝第一次用这样的手段了。她心里有些酸楚,前世的阴祈结局悲惨,这一世在人间虽有个贵重的身份,日子却也不好过。见她圆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发呆,建云帝哑然失笑,曲指叩了叩桌案。玄悯这才回过神,赶忙道:“臣一定协助慕王殿下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想了想,又问,“倘若这趟差事办好了,臣想嫁给谁,陛下都能应允吗?”
若能得了这个恩典,她就能自己选择如意郎君,事关重大,必须确认一次才可放心。建云帝带着笑意微颔首,“君无戏言。朕已与崔知夕交待过了,璟书与你随时可去调阅卷宗。”
崔知夕是大理寺卿,其女崔少锦与玄悯是闺中好友,而玄悯的二哥玄辞弃武从文,现任大理寺少卿,所以她与崔知夕也算相熟,便点点头,“明日臣去见慕王殿下,与他一同去大理寺。”
事情交待完毕,建云帝便起身往外走,玄悯也不敢一个人留在帝王寝室内,赶紧拈了块玫瑰乳酥塞到嘴里,紧着喝了口茶,又拿了块桂花糕在手,这才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阴颂背着手踱到廊下,见一个小宫女低头跪着,旁边站着的何正正垂眸教训:“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昨夜这场雨土腥气重得很,你竟敢用这样的雨水来煮茶给圣上喝,有没有脑子?”
他恍了一下神,有些往事穿花引蝶般在脑海浮掠,曾有个女子在自己未醒时就悄悄爬起来,去采花上露,只为赶在自己上朝前,亲手煮一盏香茶送到自己跟前,即便那时她已贵为贵妃。她有雨后素馨花般的女子清新柔婉,个性却也不失爽利,待人亲善,文武双全。她死在二十八岁的花样年华。彼时,一头黑缎般的青丝散在绣枕,雪白的裙子浸染在大片浓艳的血色当中,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愿生生世世不复见。”
他看惯了那双眸子柔情似水,见不得彼时淬了毒般的冰寒,他将手掌覆在她的眼上,察觉自己满脸是泪时,她已在怨恨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生生世世不复见,生生世世不复见……”分明是柔和的声线,却如魔音绕耳。建云帝有片刻的头晕目眩,他身子歪了一下,跟出来的玄悯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令建云帝刻骨铭心的那个女子便是元珍皇贵妃薛芷茉。冯家在炎国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到了冯远彤父亲冯博年这一代,达到鼎盛。先帝四十来岁后身子不大好,又喜流连后宫,怠于政事,宰相冯博年渐渐把持朝政。是以,阴颂初登大宝时并无实权。登基未久,他找冯博年商量,说想征伐西岳。西岳屡扰炎国东境漯城,出师有名。而冯博年也是野心勃勃之人,亦正在谋划此事,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于是阴颂任骠骑大将军薛芷莘为主帅,征讨西岳。薛芷莘用兵如神,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不到两年时间,西岳国灭。建云帝趁势封薛芷莘为太尉,将他最小的妹妹薛芷茉纳进后宫,封为贵妃,极尽宠爱。未久薛贵妃有孕,后来生下大皇子阴礼。阴礼刚刚两岁时,宫内就有了风声,说皇帝欲立其为太子。期间,薛芷莘又率军灭了仪夏国。薛芷莘的官声颇好,炎国男女老少称其为战神,凭借灭两国的功勋,成为百官典范,坊间传奇。突然有那么一天,冯博年参了薛太尉一本,说他与梁国长公主有私情,且在来往书信中透露了本国诸多机密要事。人证是常随薛太尉的副将杜向安,物证便是其与梁国长公主来往书信。证据确凿,功勋卓著的薛太尉最终因叛国罪被诛,薛家百余口共赴黄泉。那时恰逢薛贵妃又身怀六甲,闻此噩耗,早产加难产,生下二公主阴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她死后,建云帝悲痛欲绝,三日水米未进,后追封薛贵妃为元珍皇贵妃。而大皇子阴礼与二公主阴乐便养在了太后膝下。薛家被诛后,建云帝陆续提拔了楚适为左相,徐泓融为右相。直至如今,宫中与坊间还有传言,杜向安是被冯家收买,伪造证据嫁祸薛芷莘,而薛贵妃之死乃为冯皇后暗害。这种传言就像藏在犄角旮旯的鼠蚁蛇虫,嘈嘈切切的,怎么灭也灭不尽,屡禁不止。“陛下,您没事吧?”
因嘴里的糕点尚未咽下,玄悯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无妨。”
建云帝看着她微鼓的腮帮子,皱眉低声道, “合该吃好了再出来,这么多人看着,成什么样子?你要嫁的人是谁,心里没数?别学萧真,一点端庄的样子都没有,成天惹太后不痛快。”
萧真是建云帝最小的弟弟恒王阴瞳的侧妃,千机门萧掌门的次女。她自幼作男装打扮,言行举止不大拘于宗室礼数,确实不得太后喜欢。然而阴瞳却像宝贝眼珠子似的待她,为了她,虽然成亲三载未有所出,也与太后一直对抗着不肯纳正妃。玄悯与萧真私下也很交好,但建云帝既这么说了,她便赶紧装出乖巧的样子,”臣知错了,端庄端庄,臣以后在人前一定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