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远扬挖的第二十个坑,好好的一块地现在看起来坑坑洼洼的,跟被野猪拱过一样。 雨势慢慢小了,天色也终于暗下来了。 远扬不太理解自己,如果绮桑拿到纽扣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么他完全可以把沈强和康平安都叫过来,甚至还有局里其他同事,人一多,别说就这么一块地方,整个废弃场翻起来挖一遍都是可以的。 但是他没有。 他还在勤勤恳恳的挖第二十一个坑,一直到暮色渐沉,雨彻底停了,枫城那永不休止的浓雾从水面再次弥漫上来。 “走吧。”
绮桑直起身。 她的雨披早就脱掉了,露出里面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病号服并不合身,很大,她直起身就能看到她露出来的锁骨和脖子上面的刀疤。 拆了线还是红肿的,蜿蜒在她脖子动脉处。 离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已经过去快四周,她病号服敞开的领口延伸处,仍然有瘀青散开后的痕迹。 “不找了?”
远扬本来还在合计着是不是得回家拿个手电筒什么的。 “嗯。”
绮桑丢掉手里的木条。 她的生活没有奇迹。 谈不上失望还是意外,她只觉得悲凉。 “回去吧。”
她看着远扬。 他仍然一脸状况外,她悲凉世界里唯一的状况外。 *** 绮红霞的葬礼办的很简单,正常停灵三天以后就下葬了,就葬在朱雁旁边。 当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之后,绮桑坐在了警察局的审讯室里,她还带着孝,脸色苍白,眼瞳仍然是漆黑的,只是这次黑的雾沉沉的,像是枫城的雾。 “抱歉。”
她先和沈强道歉。 也没说为什么道歉。 再之后,她也没等沈强开口问,慢吞吞的,从头到尾的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横跨的周期非常长。 在战争发生之前,绮红霞和朱雁是同一个戏班子里唱戏的姐妹,两人都无父无母,被戏班子的领班养大,牙牙学语开始就一直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的唱戏。 后来,战争爆发了,他们戏班子辗转来到枫城,绮红霞在这里认识了一位姓宁的公子哥,宁公子连着包了他们两个月的戏,醉酒弄伤了几个戏台上唱戏的戏子,绮红霞就被戏班子的班长送到了这位宁公子的床上,做了宁公子的姨太太。 宁公子把他们的新房选在了宁家巷82号,一个小小的两进的院子,不贵,但是他觉得配个戏子足够了。 会强抢戏台板子台柱的宁公子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他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蓝胡子,据说有很多妻子,只是绮红霞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喝醉了酒会打人,不喝酒的时候烦躁了也打人,赌输了会打人,赌赢了高兴了也会打人助兴,绮红霞那段日子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再后来,绮红霞就怀孕了,而这位宁公子则看上了另一个姑娘,再也没有来过宁家巷82号。 被抛弃的绮红霞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时间,她重新联系上了戏班子里的姐妹朱雁,彼时戏班子已经拔营走了,朱雁因为高热生病被留了下来,绮红霞偷偷收留了朱雁,病愈的朱雁出去摆小吃摊,绮红霞在家里做手工,两人就这样慢慢的把日子过了下去。 这应该是绮红霞最幸福的时期,虽然穷困潦倒,但是身边有好友,肚子里有个完整的属于她的孩子。 孩子是早产的,那段时间枫城一直不太平,半夜会有战斗机从头顶呼啸而过,很多人逃难到了这里,很多人准备逃难离开。 朱雁和绮红霞也是这样计划的,她们打算生完孩子就带着细软离开越来越靠近前线的枫城,但是她们两谁都没想到,一直消失的宁公子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 其实绮红霞一直关注着宁家那边的情况,宁家是枫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以前也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可这样的家族仍然没有扛过战争,就在前几个月前,宁家散了,一大半是因为战争之后他们家的货物无法再流通,还有一小半则是因为宁公子这个败家子。 他沉迷赌博,把宁家用来逃命和东山再起的金条全输了个精光。 宁公子爸爸被活活气死,他妈也缠绵病榻。 只是就算这样,宁公子也还能日日赌博,没钱了就去卖祖产。 所以绮红霞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宁公子应该是没有空管她的。 可惜她错了。 宁公子有很多女人,但是怀孕的只有绮红霞一个。 他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了他需要有一个继承人。 绮红霞的生活再次陷入绝望,这一次身边多了个朱雁,绝望就变成了双倍——宁公子也看上了朱雁。 在宁公子又一次半夜爬上朱雁床被朱雁激烈挣扎逃跑之后,大着肚子的绮红霞终于不想再忍了,她拿着家里用来修家具的锤子冲进了宁公子的房间。 可惜那一次,宁公子没有喝醉,推搡之间,绮红霞早产了。 生下来一个女儿。 等着继承人出生的宁公子大失所望,他暴躁的再次殴打刚刚生产完的绮红霞,骂骂咧咧地走了。 绮红霞以为这一次,应该算是个了断了。 宁公子对她再也无所图,幸亏她生的是个女儿。 只是这枫城到底不能再待了,她和朱雁计划着等女儿满月了身体养结实一点就带着孩子往内陆去。 但是,就这短短的一个月,绮红霞就失去了她的女儿。 宁公子在三周后又来到了宁家巷82号,这次,他要把女儿带走。 那一夜是绮红霞的噩梦。 醉了酒的宁公子像是疯子一样红了眼,他还带了几个家丁,两个女人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她那个刚刚生出来三十天都不到的女儿被两个家丁带走,小孩气弱的哭声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宁公子达成目的后让家丁先走,自己满身酒气的踱到绮红霞身边,骂她臭婊|子,臭婊|子生小婊|子。 没什么用的小婊子,卖了还能让他多赌几次钱。 绮红霞保护不了女儿再加上痛恨和害怕,拿出一直放在枕头边的榔头冲了过去。 宁公子因为喝了酒反应慢,被绮红霞对着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应声倒地。 红红白白的流了一地。 朱雁是反应最快的那一个,她拿出柜子里她们早就收拾好的细软塞到绮红霞怀里,把还在木呆呆发抖的绮红霞推出了房。 “你赶紧跑,就按照我们之前计划的路线,往南边跑!”
朱雁的脸上有一块很小的红斑,也是因为这个红斑,她永远都是别人最先抛弃的那一个。 可绮红霞没有。 绮红霞自身难保的时候还不忘记跑回去找她,宁公子那么疯癫凶残的人,她也敢为了她和他硬碰硬。 所以这一次,轮到她来保护绮红霞。 绮红霞脑子里全是她女儿的啼哭声,眼泪不停的流。 朱雁把那个染血的锤子用井水草草冲了一下,包起来塞到那堆细软里,捧起绮红霞的脸,让她能和自己对视。 “红霞,你听我说。”
朱雁的声音无比镇定,“宁公子不是我们惹得起的人,他今天晚上带着家丁过来的,如果没有回去,家丁肯定会找上门。”
“你必须得跑,先留下一条命。”
“只要你活着,孩子就有能找到的那一天。”
“为了孩子,你也得活下来。”
因为提到了孩子,绮红霞神智回来了一点,她抓着朱雁的手:“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天不亮就能被他们抓回来。”
朱雁惨然一笑,“你走,我留下。”
“我不是他的姨太太,住在这里也是你偷偷把我带进来的,所以我不走没事。”
“我把他的尸体处理好,能脱身了就来找你。”
“你走,我们两个都能活。”
“你不走,我们两个就都得死。”
那是朱雁和绮红霞说的最后一句话。 绮红霞红着眼把细软分出了一半,她们这段时间一直在规划逃跑的路,终点都是知道的,只要能活着走到,就总能见面。 她们已经一起经历了太多必死的局,这一次应该也能顺利通过。 只要活着,就能找到她女儿。 绮红霞应该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离开枫城的。 而枫城,也是在那一夜失守的。 她和朱雁彻底失去了联系,战乱里,她只能随着流民四下逃窜,之前的计划变成了笑话。 只是她仍然在寻找她的女儿,仍然在试图联系朱雁,就这样,颠沛流离的一直等到了新中国。 终于安定下来的绮红霞回了枫城,在宁家巷82号见到了朱雁。 两姐妹抱头痛哭。 朱雁已经结婚生子,只是告诉绮红霞丈夫在战乱的时候已经死了,她自己带着儿子留在82号等绮红霞。 她说,房子还能住,让绮红霞和她就在这里生活。 她只字没提那位宁公子,也没提她在这几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绮红霞拒绝了,她还在找她那个可怜的女儿,她觉得朱雁现在有地方住了很好,有儿子了很好,她不想连累朱雁再跟着她天涯海角的找女儿。 所以第二天,绮红霞留下了一个金镯子和一封信,就走了。 “我外婆找了快二十年都没有找到她女儿,却在垃圾桶边上捡到了我。”
绮桑说,“她就在找到我的那个城市扎了根,让我叫她外婆,把我养大了。”
“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她以前的事,我也一直以为外婆就是土生土长的文市人,直到三年前,她被确诊得了老年痴呆。”
沈强这里打断绮桑,问:“听你的班主任说,你外婆对你管教很严厉?”
班主任的描述里,绮红霞的管教严厉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偏执。 可绮桑却似乎和她外婆的感情很深。 绮桑点头:“是很严厉。”
她话锋一转:“但是她有过那么多不好的回忆,对我严厉也只是不想我重蹈覆辙。”
沈强看了她一眼。 远扬低下头。 他终于想起来上次提到绮红霞的时候,他那个一闪而过抓不住的念头是什么了。 美心小吃店开业那天,绮红霞用暖锅砸他之后和绮桑说的那句话,她说的是:“这个男人不行,我看到他打人了。”
绮桑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她动作熟练的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 所以,绮红霞养大了绮桑,因为痛恨会家暴的男人,所以对绮桑的看管格外严厉。 这其实早就有蛛丝马迹。 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把这些串联起来,敏感度太低了,他自我批评。这次顾嘉嘉的案子,让他那从正经警察学校出来的优越感被打击的一点都不剩了。 沈强又问:“你高中成绩很好,却为了照顾你外婆没有继续读下去,你不怨她?”
绮桑安静的看着沈强,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和我外婆关系好,甚至比一般的家人更加亲密,亲密到有些偏执。”
“我承认了这点,是不是就代表我会因为我外婆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代表我在杀害顾嘉嘉的案子上做了一些错误引导的刻意隐瞒?”
沈强不说话了。 绮桑很冷静的摇摇头,她慢吞吞地说:“先不要急,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