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莱丽伽跑向波迪。 当她跑过去时,一些奇特的事情正在发生。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变化,但她能够感受到它的演进。空间在她脚下延展,然后又收缩。有一阵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奔跑了几千步,但紧接着她又意识到刚才不过是自己眨了眨眼。知觉与感官在她无法察觉的角度上发生着暧昧的混淆。如果她还能客观点地看待这件事,就会想起一些书刊上关于许愿机在修改区域精细常数和受害人感官时的描述。 波迪是什么?是石头与泥土。是化合物的累积。是躺在前头的那个标的物。是可以任意定义的任何一样东西。概念正流逝着。不。波迪是一个濒死的人。他需要帮助。 光影在倾斜和颠倒,好像一条纤薄而广大的纱巾在风中飘舞,而裹在其中的人就和线头那样轻小。这是危险的征兆,他们随时都会跟着这条舞姿摇曳的纱布被吹往不知名的地方。雅莱丽伽当然知道,不过反正她暂时也做不了什么,因此她还是设法去看看波迪的状况。她在这点上是幸运的,尽管空间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像变形糖一样抻来拉去,她最后还是跑到了波迪身边。 他的眼睛对着她,但很难说是否还看得清她的样子。雅莱丽伽在他身边蹲下,检查他手臂消失的地方。非常奇怪,因为那里实际上并没有血,也没有创口。那里只是一片平滑完整的黑色,就像波迪在那块地方的皮肤本来就是黑乎乎的,从未长出过胳膊。 她小心地用指甲尖触碰那里。波迪哼了一声,声音像用细铁丝从木板上刮碎屑。他的脸白灰败得可怕,外人看到会以为他在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白浆。雅莱丽伽把手掌按在他冰冷的肩膀上,有点束手无措。 她知道他最严重的创伤一定不在手臂,可是他别的地方看上去也是完好的,连止血都不需要。他被剥夺的是那种俗话叫做“生命力”的东西,可生命力流失并不是一种确切的疾病,它只能说明整体性上出了问题。雅莱丽伽在那短暂的时刻里又想到伦巴特。伦巴特听到“生命力”这个词就会皱眉,丰厚柔软的深棕色皮毛在眼睛上方堆出道道横褶,是他职业生涯里所有失败与愧疚挖掘出来的沟壑。当病人只能用“生命力流失”来形容时,他用低沉的嗓音说,那是最坏的状况,说明你根本找不到病灶所在,自然界的危害里不常见这样的例子。要么那是非常细小的,精心设计过的武器,要么那是某种来自约律类的东西。而那又是你靠学识与经验最难解决的。它不肯给你系统性的思路,古约律尤其如此。 波迪的脸轻轻抽动了一下,幅度很小,雅莱丽伽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接下来从那道白浆般的面孔底下飘出一线气音。波迪还在苦笑。 “看来,”他若有若无地说,“我是完了。”
“别把结论下太早。”
“哼……你倒是没事。”
那听起来可能像是责备。至少雅莱丽伽希望它听起来像责备。然而从那一点气音里,实际上她听不出什么感情来。她能听见波迪在说什么都是个奇迹了。他们周遭是如此的安静,这末日好像忘却了声音。 在那个时刻里,雅莱丽伽没有感到太多悲伤,而是仍旧在思索着对策。一种更多出于道义的努力。她心知如果倒下的是伦巴特,或许她不会像现在这样镇定。与此同时她还感到费解。她想要问他为什么那么做,这是因为她并没有误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管波迪嘴上是怎么说的,他没有对她感兴趣到那样的地步。他不会是伦巴特,当然更不是底波维拉尔。对于这几种人她是能分的很清楚的。可是她又并不想直接问,她只是说:“我把包给你时没想到会这样。”
波迪有点迷茫地盯着她。于是雅莱丽伽知道他并没有注意到后面发生的事。他没有弄清楚死神为何偏偏冲他而来。那面目全非的金属链子如今就在她的膝盖边,但是她没有去碰它。她又稍微用力地按了按波迪的肩膀。 “你不必擦甲板了。”
她说。 波迪听懂了这一句。他抽动着嘴唇,似乎想说几句俏皮的回敬。但当雅莱丽伽俯下身时,她听见是句全不相干的话。他盯着她说:“在我刚刚有意识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从她那里知道所有事情是怎么回事。”
雅莱丽伽用不了一秒就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感到剩下的一点温热也在自己掌底慢慢流失。她不打算再跟他争论什么,或者非得弄出个什么结论。如果让伦巴特来描述她,她心想,那么肯定跟底波维拉尔描述的全然不像同一个人。伦巴特觉得她对幼儿有耐心,很善于教育和启蒙,而维拉尔却认为她对乐园的渴望使她自己如梦似幻,他们可能都是对的,但同时他们看到的也都是自己。当他们喜爱她时,他们看到的是自己身上的特质。 她贴到波迪耳边轻轻问:“你总是喜欢那些爱指挥别人的人吗?这让你感到自己有所归属?”
波迪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她的脸颊感觉到了那阵扫动。她想象他露出那种无赖的笑容,并且用他在监控底下搔首弄姿时的音调对她说:“这可真过分。老实说,我只是喜欢那种爱拿疯主意的女人。漂亮女人都这样,我习惯了。”
“我还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主意呢。”
“把它们留给下个人吧……如果再有另一个下流胚子上了你的船,别再让他全裸着擦甲板了?”
“那就看看你们谁表现得更好些吧。赢的那一个可以负责监工。”
这一回她确定波迪在笑。那气息吹拂在她脸颊边,使她想起山顶上的黄昏时刻,如飘带蜿蜒的淡金色河流,微风从草丛缝隙里吹出来。吹过维拉尔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有那些乐园的迷梦。她脑袋里闪过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却是:波迪也曾用同样的目光注视过一双桃红色的眼睛吗? 微风停止了。气息与河流都在夜幕里隐去。雅莱丽伽又叫了波迪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不是医师。太迟了。无能为力。伦巴特的声音在她心里宽厚而沉重地劝慰。你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雅,这里没有什么你能做的了。放手让他去吧,然后照顾好你自己。 然后又有另一个声音说话了。那个声音更尖细和激动,有点像是维拉尔,可同时又非常的冷酷与平静,那声调就像荆璜。它紧跟着伦巴特的劝慰到来,清晰而又响亮——这里不是还有一件事能做吗?那声音说。这里正有一个现成的办法。 雅莱丽伽依然把手搭在波迪的肩膀上。那已经不再是为了给波迪安慰,而更像是在给她自己勇气。她转动脑袋看向四周。她看到了冰云旋转着喷吐出紫色的电流;铁质山脉颠倒着坠落下来,然后在半途如雪片般纷飞四散;有东西远远地飞舞在周遭混沌的色彩里,起初像是薄薄的动物整片或布料,但随后又显得那么巨大,如船舰从她身边经掠。这些景象没有远近之分,既占据了远处,也存在于近处。但是她自己却毫发无伤。她一边考虑着这件事,一边寻找失去影踪的翘翘天翼或者姬寻。 不过她不是要让他们中的某一个帮忙。现在能帮上她的不是任何一个领域的专家,而是那台机器。不管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波迪流失生命力,许愿机都会找出一条治愈的路径——但是她必须正确地提出要求,而且速度要快,因为波迪已经快死了,也许已经死了,而几乎所有讨论过许愿机的书刊都提出过一个非常郑重的警告:不要试图让许愿机做扭转生死的任务。不要直接让它杀死谁,更不要让它以任何方式复活谁。那是个内蕴意义远比它直观看来大得多的愿望。 如果波迪已经死了,雅莱丽伽心想,那她就没什么可做的了。的确没什么可做的了。但是就在几秒前波迪仍能和她说话,他在生死的边界线上拽着没松手。在他松手以前,她其实是可以试试的,尽管她没有做过什么操作许愿机的专业训练。 对于姬寻不久前向她问的那个问题,雅莱丽伽并不是一点领悟都没有。最迫切的愿望。此时此刻最想实现的愿望。模糊性指定。如果现在她希望波迪痊愈,不是复活,不是从无中生有,仅仅是让他被夺走的东西物归原主,这个愿望是可能被实现的。如果她能真心地这样盼望的话。 一道游动的带着宏厚鸣叫的粒子流在她眼前展开,能量散发的色彩就像彩色鱼鳍,或者舒展开来的羽翼。在那些层次分明的纹路里,荆璜的形象突然从她脑袋里浮现出来。她猛然记起他还在这里,应当在这里,但是她还没有见到他。他是否已知晓她的到来?他是否身处某种困境? 她是走了这么远的路来找他的。那充满谜团的小孩,留给她一条引来麻烦的链子后便消失无踪。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而且从真正互动的次数来说更少。有许多人跟她共度过更长的时间,并且带给她更多的愉快与款待。她踏上那艘船是出于兴趣,这并不假,可是促使她做出那样多帮助的却不是出于分享,而是报答。他毕竟是帮助她从最困苦和煎熬的时刻里出来了,哪怕并非是特意的。而就在不久前,她心底所想到的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他平安无事。 如果许愿机会对她的想法有什么反应,那就让它考虑这一个吧。不久前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没有什么别的渴望,甚至一刻也没有考虑过乐园。乐园是个太容易有歧义的选项了。可是,此时此刻,她没有看见荆璜,她不知道他是否需要这样一个庇佑,而波迪的时间正在飞逝。在她的手中只有一瓶万灵药,要么预留给一个不知生死的人,要么就现在给一个要死的人灌下去。 现在,波迪正在迈向界限的另一边,而许愿机也随时会做出判定。它会仔细掂量在那个时刻里,谁是她心中真正想要拯救的人。两个人都救过她,而她已经回报的程度却有所不同。她应该让得到更多的人继续得到?或者给那个更确切地需要拯救的人?这一刹那太漫长了,她似乎永远也跳不到下一秒,不能自动地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雅莱丽伽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幻象。在粒子云摩擦形成的羽翼状幻光底下,她看见那血红色的影子正凝望着她,目光仿佛看着一个小女孩般充满怜爱。那长长的血迹般的衣袖蜿蜒出去,好像长得没有尽头。雅莱丽伽在那幻象的注视下竟然感到畏缩。红夫人。她在心底里也像小女孩那样嗫嚅地低语,仿佛从札那里听说的故事给这个形象抹上了更多不可测的恐怖。雅莱里伽觉得那目光里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完全一清二楚,她又一次站到了门城那架窥探内心的天平上。困难的是这次她不能说服自己没做错任何事。 但她确实已经有了一个决定,几乎要有了。那个念头已经在她的潜意识里成形,只是尚未被逻辑和表达清晰地勾勒出来。可是“红夫人”却破碎了。不是消失,而是破碎。她的脸与身体是从深处四分五裂,因为另一个影子从后方向着雅莱丽伽走近。雅莱丽伽迅速地眨了一下眼,伸手去摸地上的弯刀。 来的是执行人。 这一次没有红翳挡住他的眼睛,那两汪盛满阴影的幽泉里映出雅莱丽伽的形象。他无疑是看见她了,并且穿越着无限变幻的事项向她走来。他踏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阴影之径,雅莱丽伽握着刀,眼睛却顺着那条影路往远处望。她想要看到姬寻的情况,或者那悬挂在虚空中的铃铛。与此同时,她也的确在考虑自己的下场。 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如果她能像对付小咪那样事先做准备就好了,但是她没有。因此在对方走到她面前时,她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想象自己突然间燃烧起来的样子。另外有两种或许值得考虑的行动:第一,把她的手从波迪身上拿开,然后往旁边跑,好把那东西的注意力引开;第二,把波迪举起来挡着自己,就像姬寻对小咪做的那样。不管她做出哪种行动,她估计波迪都不会冲她撅起屁股放屁,但是她只是继续把掌心搁在他肩膀上。她估计他更希望这样。那种燃烧看起来不是很痛苦,老猫在她眼前消失的过程可能都不到半秒钟。 但她没有消失。直到执行人那丑陋的头颅已经和她不足两臂的距离,他们还是无声地对视着彼此。在这么短的距离上仔细审视,雅莱丽伽仍旧瞧不出这个东西的表情,但是她却发现他实际上并不高大。他根本不如她高挑,因此当她半蹲在地上时,他们之间也没有显得特别居高临下。这怪物头上的每一片鳞都是近墨的青黑色,青色是在边缘最薄的位置,而现在那里又渗出了黑红的血一样的汁液。雅莱丽伽不确定那种汁液是原本就在分泌的,又或者是姬寻成功地做到了什么。如果那是姬寻做的,她心想,这会儿他应该已经被解决了,留下一个天大的麻烦给她。 她应该怎么做呢?是否该许愿让这东西别杀她?那并不是个特别高明的主意,她印象里许愿机对这一类要求总是有种扭曲的幽默感。 幽默感。这个词放在许愿机身上是不严谨的。执行人和许愿机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都不像有生命的东西。有行动而无生命,因此琢磨其思维是毫无意义的,是注定不可理解的,也就没有幽默感可言。这又是她从哪里看来的话呢?但是现在她已从心底推翻了这个想法。执行人没有表情的鳞片往脑后皱缩,露出一排牙齿。他眼睛里的阴影像水怪浅游的暗井那样幽波荡漾。 他的视线落在波迪身上,紧接着,清楚而冷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