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前一个小时。铃声在城内回荡。 坐在桌前休憩的姬寻睁开眼睛,留意到露台上的花已开放了。他的手掌仍然按着书页。一本关于冒险的故事书。 是的。他想起来了。在睡着以前他正阅读这本书。一个关于溶液人的冒险故事。主人公靠着体内那些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反应来思考。他挪挪手指,找到自己睡着前读到的最后段落。 “……溶液人使劲地摇晃身体。他把自己摇匀,重新变得冷静而聪明。现在他开始下一次行动……” 姬寻扫过那一行字,不禁奇怪地微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读这样一本无意义的书。书房里有许多更有趣的著作,更多的算术与理论。如果他有需要,也可以让管家妥巴把新的图书列进需求单里,到明天他就能在仓库里找到新的阅读材料。 但那并不是一件急着要做的事。距离午夜只剩下一小时了。 他走出书房。浑身掩藏在宽大罩衣里的管家正在门外等候。他向对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听见铃声。 管家妥巴,依然把自己包裹在一件灰扑扑的罩衣里,从它粗糙而潮湿的脸上挤出一种阴森的笑容。姬寻平静地跟它对望着。妥巴没有真实的生命,只是做得很精致的机器人。尽管它被设置成了一副如此怪诞的模样,实际上却承担着整个屋宅的清扫维护。它的造型来自于姬寻过去所阅读的一本书,关于一个被奴隶主迫害的人是如何被摧残、虐待,当作真菌与病毒的培养皿,最后成了一个无法被杀死的怪物。 不过,那只是一个机器人。一个仿着故事做的管家。 妥巴栩栩如生的、充满险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它叽叽咕咕地发笑。 “您要去前厅吗?”
它问道。声音比姬寻记忆里的更加模糊刺耳。 “再晚一点。”
“那么也许您想找一些娱乐?”
姬寻考虑了一会儿。他本想直接拒绝,但今夜,他感觉自己有些奇怪。他已身在家中,世上最安稳舒适之地,但却觉得处处违和。 他环顾整条走廊。今夜房内的装饰温馨而柔美。地面铺满了柔软的玫红毛毯,蔷薇状的灯火虚悬在走道两侧,空气中散发提神的木质香气。墙壁上挂满了篮子,里头装满果蔬与美酒。幻影似的翠星在走廊逐舞,那是些装饰性的昆虫。在走廊尽头,一个金银色的鹿首挂在那儿,远远地眺望他和管家,不时眨动它温柔的眼睛。 姬寻走过去。鹿首驯服地垂下,让他抚摸它的茸角。在它头上刻着一个伦理之家的符号,他想那大约是宣传日的赠送品。不过,他仍然感到有些事不对劲。 管家还在叽叽咕咕地发笑。 “您依旧不太舒服。”
它说,“或许您想要些美食?”
他摇了摇头。有些家庭会安排许多厨师,专门用来做汤,做肉,烘煮甜品,调制香料,或者纯粹只为了雕刻漂亮的冰块与根茎。他曾去那样的家庭里做客,但从未在自己的家里这样要求。他,还有这家中的另一个主人,对于食欲的追求都很淡薄。 管家为他端来了一杯安神水。他把它喝下去,然后问妥巴:“他在做什么?”
“老样子。”
妥巴说,“您最好先歇一歇再去看他。我瞧您脸色不好。”
姬寻沉默地垂下眼睛。当管家第二次提议为他找些娱乐时,他不再反对了,而是任由妥巴将他引到走廊中的某扇房门后。在那门后是个纯然黑暗的空间。他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虚空里,发出铿然而飘渺的回响。那声音仿佛踏在他的心里,勾勒出一个未知的空洞。 妥巴扶着他坐在一处柔软的虚空里。它询问他可有想看的节目,姬寻平淡地摇了摇头。 “你安排吧。”
他说。他知道那是管家在等的话。 管家发出了兴奋的喘息,如同野兽低低嗥叫。姬寻心想它的智能设计或许太过忠实于原故事了。等到午夜过后,他会考虑做一些调整。 妥巴已经开始了它的演出。那一定是早就精心设计好的剧目。从黑暗的地板深处亮起团团幽光。它们是深紫、靛蓝与灰白的。每个光团里都有一具躯体,但却不是纯粹的死尸,或无意识的活肉。它们全都经过了管家的精心改造和装扮。 一具惨白而嘎嘎发笑的骷髅,脊椎末尾连着长龙般的骨尾;一队套着华丽彩装的铁皮人,脸部平板得犹如金属镜面;一个有着桃红眼睛与藏蓝头发的丰满女人,长满獠牙的巨口从她胸前一直延伸到肚脐;长满羽毛的鱼;把眼睛换成两根细潜望镜的男人。 “唱吧!跳吧!你们这群死人!”
妥巴喊道,“快给你们的主人找些乐子!”
于是这些死人都游动起来。它们在黑暗而透明的地板下盘旋,就像潜游在深渊里,最后逐一登上地面。那嘎嘎直笑的骷髅环绕着主座飞行,挂起猛烈刺骨的寒风。穿着扮丑衣服的铁皮人僵硬可笑地摆动肢体,表演一出出关于战斗的短剧。 它们合力把一具苍老的男尸挂在半空中,又在剧烈的旋舞中把他甩成一堆钴蓝的肉酱与一具骷髅。骷髅跳下来,和那桃红眼睛的女人在地板上翩翩合舞。那眼睛是细潜望镜的男人高高低低地伴唱,一对头发编织的羽翼在他头顶扇动。 死人们尽情狂欢。每一分钟都有不同的剧目上演,不同的歌调演唱。舞蹈。求爱。决斗。处刑。它们把骷髅的头部摘下,在里头灌满那桃红眼睛的女人的血,血变成了清澈馥郁的酒水。它们将那盛酒的头颅献上主座。 姬寻把那头颅放在腿上,不含感情地望着下方的演出。妥巴在座位后方,脚跟随着伴唱敲打拍子。当一具穿着工装、双手换成铁支架的老头尸体被蓝发女人吞下去时,他才微微地动弹一下手指。又过了几分钟,他垂下眼睛。演出便戛然而止。 妥巴敲敲脚跟。停滞的死人缓缓向下沉落,消失在无底的黑暗里。 管家问道:“您觉得如何?”
“我不记得书房里有这样的故事。”
主人淡薄地回答。 “这是个旧剧本。”
妥巴说。它又叽叽咕咕地笑。 姬寻把那头颅中的酒水喝了下去。他仍然感到自己的状态不对。他像是刚从一场长梦里醒来,可事实上他不过是短暂地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个家庭里,沉浸于幻想的人并不是他。 “距离午夜还有多久?”
他问道。 “六刻钟。您要去前厅吗?”
“不,”姬寻说,“我先去看看他。”
他们走出黑暗的房间,回到玫红地毯的长廊里。妥巴引着他更高的楼层走去,走了足足十层楼。 “作为卧室,”妥巴边走边说,“他的布置有点见外了。”
姬寻漠不关心地往上走。当他们终于推开顶楼的那扇门扉后,展露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阴雨连绵,雷霆乱响。他要见的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坐在距离门扉稍远的凸岩上。姬寻走上前去,叫醒这家庭里的另一个主人。 “荆璜。”
他呼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