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霁当年就觉得钱逊这人脑子里缺根弦。
就算不知道他和徐书华之间的事情,可毕竟那么多外人在场呢,徐承裕也明里暗里地委婉拒绝了好几次,更别说徐书华那时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钱逊能当众对她表白求爱,可见是一点眼色都没有。 然而钱逊能在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就考上贡士,后来又考中进士,顺顺利利进入礼部任职,哪怕只是二甲末位,也非常人可及,按理说也不会蠢到哪里去,怎么会这么没脑子? 对此,顾云霁只能归因于钱逊是读书读傻了。 脑回路宽阔笔直得跟大马路似的,一点弯都不打,一点眼色都不会看。平常瞧不出什么,一旦认准某件事,就轴得厉害,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如同现在,要不是钱逊那双眼睛足够纯澈认真,顾云霁都要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娶了徐书华,所以钱逊对他这个“情敌”怀恨在心,蓄意报复了。 钱逊非要打自己的小报告,顾云霁也没办法,无奈道:“算了,你愿意汇报就汇报吧,只要别添油加醋、夸大事实就行。”钱逊正色道:“我当然不会添油加醋,有什么就说什么,半个字都不会多加。你做得不好的地方要汇报,你做得好的地方——譬如事必躬亲,关心百姓疾苦,我自然也要汇报。”
顾云霁失笑:“好好好,你爱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都随你。”
先前顾云霁还不明白景丰帝为什么会派钱逊当特遣使,现在他懂了。 钱逊熟读多年的圣贤书,一心想着入仕报国为君分忧,而且他还认死理,一根筋轴出天际,任你是权力钱财还是娇妾美人,都诱惑不了他,但凡景丰帝交代的事情,他一定会一字不落地落实到位。 钱逊这种人,说得好听叫忠纯之臣,说得不好听,就是个缺根弦的二愣子,走到哪得罪到哪。若不是他爹钱颂近来又升官当了吏部尚书,官大到足够可以震慑他人,他怕是不知道暗地里被害过多少回了。 然而这样的人最对景丰帝的胃口,景丰帝疑心重,宁可要一个二愣子,也不愿要一个能跟本地官员打成一片的官场老油条。 钱逊一见面就板起脸,指出来顾云霁一堆不是,一会儿又很快被地里的洋芋吸引了注意力,眼睛发亮地走过去道:“这是什么?”
顾云霁笑介绍道:“这是洋芋,是一种粮食作物。”
“这就是洋芋?”
钱逊好奇地拿起一个洋芋,在手里拨弄来拨弄去,“来的路上我听好多农人都提到洋芋,说它产自亚墨利加,可以亩产千斤,现在总算见到了。”
顾云霁讶异一瞬,笑道:“没想到钱大人都知道了,那正好,不用我过多赘述。钱大人若是看得起这洋芋,也可以将它写进奏报里,汇报给陛下。”
钱逊听顾云霁这语气,总觉得他在揶揄自己,别别扭扭道:“我……我才是特遣使,写不写奏报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云霁哭笑不得,没说什么。 看完洋芋,钱逊又转向顾云霁,问道:“顾大人该跟我回府衙了吧?我们也好对接一下公务。”
顾云霁挑眉:“回府衙?还早着呢,不急。现在天气热,洋芋种得晚的话,暴晒过头容易出问题,我要多走几户人家看看情况。待会儿还得去查看灌溉水渠,今年旱了三个月,有的地方都堵塞了,需要清理一下。”
“做完这些起码到傍晚去了,钱大人要不先回驿馆歇歇,我明日再好生接待?”
钱逊唯恐自己听错了,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可是特遣使,陛下派来的人,你不事先在府衙迎接也就罢了,我走了近一个时辰的山路主动来找你,你居然让我回去?这就是你身为地方官的态度?”
顾云霁摊开双手,无所谓道:“那又怎么样?说白了,你只是特遣使,又不是钦差,我是应该配合你进行公务对接,但你无权要求我事事以你为先,如今我公务繁忙,让钱大人稍微等一等,难道不可以吗?”
景丰帝的疑心近年来日益严重,总担心下面的人瞒着自己,时不时就要派个人充当自己的耳目,去各地巡视查看。然而钦差出行太过声势浩大,每到一地如同皇帝亲临,官员须叩首迎接,资历一般的官员没有资格担任。 于是景丰帝后来为了方便,专门造出“特遣使”这么个名头,半正式不正式,为他办事是足够了。特遣使的身份没有钦差那么重要,但好歹是皇帝派的人,一般的地方官员对其很是尊重礼遇。 钱逊熟读圣贤书,是个在儒家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有志青年,既有一颗报国的忠心,又愤世嫉俗,立志扫除官场黑暗,涤尽天下污秽。 钱逊来蜀中之前,已经在心中预设了自己会遇到何等的“险境”,遭遇何等迷人又致命的“诱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守本心,不被那些朝廷蛀虫腐蚀。 然而没想到他刚到蜀中,遇见的第一个官员就将他的幻想击了个粉碎——顾云霁压根不重视他,甚至觉得他多余。 钱逊错愕地看着顾云霁:“我是特遣使,所写文书汇报皆可直达天听,你作为地方官员,不应该巴结讨好我,让我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吗?”
顾云霁不理解:“我为何要巴结讨好你?你是特遣使,我是叙州府的通判,我们各有各的公务,做好自己的不就行了?何况钱大人立身清正,我巴结讨好你有用吗?”
钱逊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未说话,便听得顾云霁又道:“总之要我现在回府衙是不可能的,我走不开。钱大人要么自己先回驿站,等我明日空下来了,再主动找你对接公务。”
“要么……”顾云霁顿了顿,瞟了一眼钱逊,“要么钱大人索性这半日就跟着我,我去哪你去哪,如此我既可在路上跟你介绍一些口头公务,你也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叙州府的风土人情,怎么样?”
钱逊反正是不想再回去等着了,犹豫再三,下定决心道:“好,那我就跟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