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氏自本朝起虽走了下坡路,但是在前朝时也是顶级门阀,只略逊于王谢两家罢了。 庾氏和袁氏这百年来都是天然的盟友。 大伯母交代过她,太后会给她机会,却不会在明面上帮她,所以,还得要靠她自己争一争这大皇子妃的位置。 对她来说,能得这么一个“机会”就够了。 庾朝云弹的这一曲名为《伤别离》。 说的是一男一女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父母为他们订下了婚约。然而婚期在即,敌国恰在此时大举来犯,青年被征召入军,去往千里之外镇守边关。 少女思念情人,茶不思饭不想,千里迢迢地独自上路,去边关寻找她的未婚夫。 路上一波三折,少女历尽艰辛,终于与她的未婚夫在边关相逢,彼此互诉衷肠,有情人终成眷属。 开场的这一段正是少女思念未婚夫时的肝肠寸断,那痛彻心扉的哀伤令得一众姑娘家全都红了眼,有人暗暗地拿帕子擦拭眼角。 庾朝云红润饱满的唇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窗外的光线在她鼻翼一侧留下淡淡的阴影,衬得她眼眸格外沉静、坚忍。 她不是家中的嫡长女,以她的身份,虽也能嫁进世家,但不能为宗妇,倒不如搏一搏,指不定就搏出一番锦绣前程。 为此,她已经放弃了表哥,她自小爱慕的人。 这就像是在她心口剜了一刀,至今她仍觉得血淋淋得疼。 她不能输,她绝对不能输! 庾朝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端坐的身姿纤细而笔挺。 纤纤十指在琴弦上快速地拨动着,越来越快,几乎幻化出虚影,琴声随之越来越激昂,走向了高潮…… 少女在赶往边关的路上遭遇的千难万险。 这是曲目中最晦暗难熬的一段。 庾朝云的脸又低垂了几分,心有所触,这些年他们庾氏日暮西下,她在外头也因此遭遇了不少冷眼,被那些勋贵所轻贱。 她飞快地用食指连续快速弹弦,用琴弦弹奏出万马奔腾的恢弘效果。 当曲调走至高潮后,又陡然直下地转为舒缓…… 她的手指也变得轻快,拨出流畅的旋律,眼前突地一暗,眼角的余光瞟见几道人影走到了水阁的大门口,遮挡了光线。 怦怦! 庾朝云的心跳加快,赶紧收回了视线,垂眸看琴,暗道:肯定是大皇子。 她更加专注,也更加小心,力求这一曲完美无缺。 乐曲渐渐地进入尾声,琴音愈来愈缓,愈来愈低,哀泣婉转,又带着丝丝缠绵的喜悦,令人牵肠挂肚…… 一曲罢。 庾朝云按住了琴弦,琴音止。 水阁内霎那间陷入一片寂静,那凄婉的氛围萦绕不去,令听者意犹未尽。 这一曲完美无瑕。庾朝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神情优雅,仪态万方。 她慢慢地抬起头,手指期待地微微蜷曲了一下,可映入眼帘的并非她期望之人。 而是一个五十来岁、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清瘦男子,温润儒雅的面庞上刻着一道道皱纹。 这大景,这皇宫,也唯有一个人敢穿这身龙袍。 皇帝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六十七八岁的老妇与他并肩而立。 那老妇身材高挑挺拔,只比皇帝矮了半个头,头发、眉毛已经半白,双眉如锋,鬓如刀裁,即便年过花甲,但从她秀美的轮廓依然能窥见她年轻时的绝世风采。 优雅里带着英气,高贵里带着骄矜。 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的魅力,英姿飒爽。 周围的众人全都噤了声,齐齐地望着皇帝与那老妇,不免暗暗地揣测起这老妇的身份。 韦娇娘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妇,简直舍不得眨眼了。 “……”庾朝云置于琴上方的手停顿了一下,心中不免一愣:不是说,大皇子会在这个点过来吗? 呼啸的寒风吹得水阁的一扇窗户发出两下吱嘎的声响。 “啪!”
皇帝轻轻地击掌,含笑赞了一句:“弹得不错。”
水阁里的那些姑娘们这才回过神,纷纷起了身,福身与皇帝见礼:“参见皇上。”
庾朝云也同样屈膝福了一礼,目光忍不住就朝皇帝身后望去,可后方空荡荡的,水阁外只有那茫茫风雪呼啸不止,根本不见大皇子楚翊。 庾朝云的心微微一沉,有些失望,但仍然维持着外表的端庄。 皇帝一来,几个内侍立刻在水阁中间摆好了一张茶几与两把太师椅,又在椅子上放了大红迎枕作为靠垫。 皇帝与那老妇分别隔着茶几一左一右地坐下了。 见那老妇竟然有资格与皇帝并排而坐,众人心下更惊,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感觉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太祖长女,凤阳大长公主。 水阁内,安静无声。 宫人们立刻给皇帝与凤阳上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让从宫人手里接过茶,亲自给皇帝端茶。 “皇上,小心茶水烫。”
赵让一边说,一边将五彩茶盅端到了茶几上,同时,不动声色地以食指指向了水阁西侧。 皇帝端起茶盅,顺着赵让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准确地投诸在一个身穿雪青色衣裙的清丽少女。 少女眼澄似水,唇如朱染,肤光胜雪,一张精致的容颜宛如名家笔下的杰作,可谓眉目如画,清丽无俦。 对于顾燕飞,皇帝第一眼的印象,就是美。 不仅美貌,而且气度清华,明艳却又不失秀雅,清逸却又不失慧黠。 是她,定是她了! 虽说少女的身边还有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闺秀,但皇帝还是只凭一眼就确信了,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一定就是儿子的心上人。 皇帝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眉目柔和,心情极好。 他猜到儿子有心上人了,可问了几次,儿子都不肯说,直把他急得抓耳挠腮,连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儿子领着个面容模糊的姑娘来见他。 刚刚一听说儿子的心仪人在宫里,他就按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先把儿子给打发了,赶紧跑来这里看人。 这一瞬,梦里那个面容模糊的姑娘与眼前这个清丽无俦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 皇帝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 儿子的眼光果然不错,这一点像自己! 顾燕飞自然注意到了皇帝打量的目光,抬眼朝皇帝的方向看去,嫣然一笑。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静静地相接。 皇帝看顾燕飞的第三眼,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却有着一双睿智的眼眸,明亮得似乎能看穿人的灵魂,那眼神宛如浩瀚大海,又似乎布满璀璨繁星的夏夜夜空,广袤无垠。 皇帝微微一怔,他还记得太祖皇帝曾跟他说过一句话:“见过星辰大海的人,又怎会甘于点点荧光”,这个小丫头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见过星辰大海的人。 有趣。 皇帝优雅地捋了捋胡须,忽然看着顾燕飞的眼睛问道:“小姑娘,你觉得刚刚这一曲如何?”
皇帝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欢喜中藏着一丝慈爱。 这小丫头看自己的眼神中有敬,但无畏,就仿佛他与常人并无差别。 “娇娘出的题是战争。”
顾燕飞一弯唇,颊畔微现梨涡,正色道,“战争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伤别离》。”
她评的不是庾朝云的琴艺,而是指对方这一曲不够切题。 说话间,顾燕飞目光在皇帝的眉心转了转,双眸分外幽深,灵气逼人。 真是大言不惭!庾朝云以及她身边的几个姑娘家皆是不悦地蹙眉,看向顾燕飞的眸光仿佛带了刺。 大太监赵让附耳对着皇帝低声说了一句,皇帝双眉一挑,拈须又问顾燕飞:“丫头,你们这是在斗琴?”
才说到第二句,皇帝对顾燕飞的称呼就从“小姑娘”变成了“丫头”,透着几分莫名的亲昵。 两鬓斑白的凤阳敏锐地听了出来,放下茶盅也朝顾燕飞看去,双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松,没有半点龙钟老态,凤威犹在。 “回皇上,确是在斗琴。”
顾燕飞落落大方地起了身,应道。 庾朝云也从琴案后起了身,屈膝帝福了福,纤纤玉指捏紧了袖口,恭敬地说道:“皇上,臣女想问顾姑娘觉得战争该当是如何?”
顿了一下,庾朝云意味深长地问道:“莫不是《西渡录》?”
《西渡录》是一出戏,讲的是一段前朝往事。 百年前,西戎大军挥军东去,前朝大军节节败退,当时在位的晖宗皇帝向西戎人投降乞怜,却被西戎人所俘虏,最后还被流放到了西戎的四国城,短短几年内就受辱而死。 庾朝云故意对着顾燕飞提起《西渡录》,自然是在暗指顾策当年投敌的事。 空气中隐约闪现针锋相对的火星。 岂有此理!韦娇娘霍地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却被顾燕飞按住了手。 顾燕飞看着庾朝云的眼神又清又冷,微一转身,向着皇帝与凤阳道:“战争自然不是《伤别离》” “战争应当是《踏青霄》!”
顾燕飞对着皇帝福了福,信步走到了琴案前,与琴案另一边的庾朝云四目相对,似笑非笑地勾唇道:“庾姑娘,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战争。”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顾燕飞随手一拨琴弦。 “铮”的一声琴音响起,清清冷冷,仿佛来自那遥不可知的虚无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