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着炕的屋子里温暖如春,熏香袅袅,可顾云真却觉得手脚冰凉,指尖被冻得微微麻木,鼻尖萦绕起今天在慕容老夫人屋里闻到过的那股子沉闷、压抑而又难闻的气味。 在这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挥之不去。 “祖母,”顾云真对上了顾太夫人威严的眼眸,平静地说道,“孙女听祖母的安排。”
只是婚姻而已,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样的人生,她能过好的。 也就是不会有话本子里的两情相悦而已。 这也不是人生的全部,娘可以,外祖母可以,她当然也可以。 虽然下了决定,但她心里又忍不住有那么一丝丝怅然,鼻尖的异味感更浓了,暗叹着:只是,她又要让妹妹为她挂心了。 听顾云真应下,顾太夫人的脸顿时由阴转晴,雍容的面庞上又有了慈和的笑容。 屋里的气氛也瞬间明朗了起来。 顾太夫人满意地吩咐李嬷嬷道:“快,让人去把三太太请来。”
李嬷嬷连忙应命,快速出去使人传话。 顾太夫人又大丫鬟白露叫了进来,当着顾云真的面,让白露去开库房,从她的私库里去取一匣子首饰来;又吩咐另一个嬷嬷去把从前大姑奶奶出嫁时的嫁妆单子拿来。 亲事定在年前的话,那意味着明天就要送嫁妆了。 慈和堂内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那些嬷嬷、婆子们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 顾云真自说完那句话后,又开始沉默,仿佛灵魂都从躯壳中抽离了出来。 顾太夫人心情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真姐儿,家里不会委屈你的,你的嫁妆也会有二婶母帮着你母亲一起操持,务必办得妥妥当当。”
“祖母再给你添妆,除了这匣子首饰,再给你添一万两银子和田产。”
“祖母这里还有不少好料子,正好给你做嫁衣,让针线房那边日夜赶工就是。”
“……” 顾云真抿着唇,沉默良久,整个人游离在外。 顾太夫人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显得那么遥远,似从千里之外传来。 然而,看在顾太夫人的眼里,顾云真的沉默就成了乖巧听话。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太夫人唇角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精神抖擞地与王氏商量着婚礼的一些细节。 王氏不动声色地给她的管事嬷嬷使着眼色,示意她找人去通知侯爷这个好消息。 王氏笑吟吟地凑趣道:“母亲,大姑爷才不到二十,已是神机营正五品千户了,前程正好,若是不用守孝,不需要几年就能青云直上,穿上四品绯袍。”
在大景朝堂,五品及以下穿的是青袍、绿袍,四品及以上穿的就是绯袍。 这大红绯袍如火如荼,本身就是一种地位与前途的象征。 顾太夫人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喜上眉梢。 “神机营正五品千户”这几个字像是数根尖针刺进了顾云真的耳朵。 她原本如死水般的神情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起伏,鸦青长睫急速地颤了两下。 她慢慢地转向了顾太夫人,眼眸似一汪清冷的黑潭,一字一句地问道:“神机营正五品千户?”
“是啊。”
顾太夫人含笑道,“五品与四品之间有道坎,过了这道坎,以后大姑爷就前途无量了……” 顾太夫人本想与顾云真好好说道说道,却被顾云真打断了:“祖母,神机营正五品千户,这不是大哥的差事吗?”
此前顾渊得兵部调令被调任神机营又升至千户的消息,阖府上下都知道,顾云真当然也知道。 可这是大哥的差事,为什么会变成了慕容雍的?! 那大哥怎么办? 大哥为了追随大伯父的步伐,努力了这么多年,以鲜血和汗水为代价逐步在军中站稳脚跟,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 方才那种轻松欢快的气氛登时凝滞,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顾太夫人与王氏面面相看,面色微僵,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了。 这段日子,顾云真随严氏去了外祖家,昨日方归,怕是不知最后是由慕容雍得了神机营千户的差事。 顾云真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顾太夫人苍老雍容的脸,似要穿透那虚伪的外壳,捕捉到了她脸上一瞬间的细微变化。 仿佛有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顾云真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彻骨的寒意,直浸透到骨髓中。 顾云真一向温柔的眼眸此刻闪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芒,冷冷的,清清的,徐徐道:“他……抢了大哥的差事?”
她在问,但是神情很笃定,似乎心里已有了明确的答案。 她以为他们都姓顾,一家人要彼此扶持,祖母与二叔一定会帮衬大哥顾渊的。 原来,是她太天真了。 她的冀望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奢望,就像是阳光下那看似绚烂的肥皂泡泡,风轻轻一吹,泡泡就破了。 东次间内,场面僵住,气氛更冷。 顾太夫人不悦地皱了皱眉,淡声道:“这怎么能叫‘抢’?”
大丫头果然是跟顾燕飞学坏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顾太夫人振振有词地说道:“渊哥儿调去了銮仪卫,这神机营千户之位是渊哥儿主动让出来的。”
这怎么能叫抢呢! 说到底,没有顾渊,就算侯府花再多的银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神机营的差事给慕容雍。 顾太夫人越想越是理直气壮,又道:“真姐儿,慕容家不会亏待你的。差事是你大哥让出来的,你又为他家老夫人冲喜,慕容家从此就欠了你,以后都会高看你一眼,这辈子,你的地位稳稳的,谁都越不过你去。”
“祖母和你二叔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王氏在一旁频频点头。这件事最大的获益者就是顾云真了。 “是为了顾云嫆!”
顾云真一针见血地点破顾太夫人的心思,心头弥漫起一股窒息的感觉。 “大哥想要的是征战沙场,跟大伯父一样,而不是在京里安稳过日。”
“而你们为了顾云嫆,帮着慕容雍抢了大哥的差事,不惜断了大哥的前程!”
顾云真的声音中难掩失望与悲怆,樱唇苍白,瞳深如夜。 心口似有根弦一点点地绷紧,再绷紧。 她可以接受祖母为了家族利益替她安排亲事,放弃追究太祖皇帝所宣扬的两情相悦; 她可以为了未来的夫家冲喜; 她可以像所有跟娘一样的女子,孝敬公婆,伺候夫婿,操持家务,管束侍妾,教养子女。 但是,她也是有底线的。 “铮!”
顾云真耳边隐约听到了那根弦崩断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 她毫无预警地站起身来,这突兀的动作引来顾太夫人与王氏的蹙眉。 对上一屋子或惊愕或不满的眼神,顾云的声音再听不出平日里的温柔,坚定地吐出三个字: “我不嫁!”
这三个字不轻不重,却如轰雷炸响。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满室寂然。 …… “姑娘,奴婢刚听说,大姑娘她不嫁了。”
黄昏时,顾云真拒婚的事由卷碧之口传到了顾燕飞耳中。 顾燕飞轻轻地拨了下罗盘上的指针,指针滴溜溜地转动着…… 指针先快后慢,渐渐地停下。 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口射了进来,洒在那小小的罗盘上,指针与罗盘的表面泛着一种明珠般的流光。 卷碧知道姑娘在算卦,屏息地盯着罗盘……直到指针停下,她才喘了口大气,好奇地问道:“姑娘,您算好了没?”
“卦象变了。”
顾燕飞看着罗盘上显示的卦象,眼尾愉快地一挑。 然后呢?卷碧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顾燕飞一手托腮,垂眸看着罗盘,右手的指节在桌上轻轻叩动着,若有所思。 在今天以前,她曾经为了顾云真的婚事起过好几卦。 卦象的结果一直显示“天定之缘不可逆”。 所以,顾燕飞也不敢粗暴插手,她自己是天弃之人,若强行插手“天定之缘”的因果中,反而会害了顾云真。 但现在的这一卦,卦象显示出了转机—— “破茧成蝶。”
顾燕飞喃喃自语。 卷碧不知道顾燕飞此话具体何意,但约莫能从“破茧成蝶”这四个字猜出卦象的结果应该不坏。 “姑娘,”卷碧先是喜,随即又有些担忧,道,“那太夫人会为难大姑娘吗?还有慕容家那边会不会……”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太夫人的性子,太夫人从来高高在上,不容忍府内任何人质疑她的决定。大概也唯有侯爷与顾云嫆在太夫人跟前还算说得上话了。 而慕容家是顾云真未来的夫家,顾云真拒绝冲喜,等于是得罪了慕容家,那么慕容家会善罢甘休吗?! 相比卷碧的忧心忡忡,顾燕飞显得漫不经意。 破茧成蝶,这“茧”是自缚。 若是由外力破茧,结果只会是毁灭,必须由顾云真自己去撕碎束缚在她身上的东西,才能破茧而出,有了化蝶那一瞬的美丽。 从这一卦看—— 顾云真身上的“茧”出现了一道裂痕,她的命运不再是“不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