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嬷嬷实在想不明白,低不可闻地喃喃道:“不该啊……我只是一个奴婢而已。”
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一皱眉,就又牵动了后脑的伤口,隐隐作痛,脑子里乱得像是一团麻。 剪不断,理还乱。 顾燕飞伸手在庞嬷嬷手掌的穴道上轻轻地按压了两下,话锋一转:“嬷嬷当年为何会离开侯府?”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舒缓的节奏,让人听着犹如春风拂面,又似有清泉淌过心头。 庞嬷嬷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叹了口气:“这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顾燕飞静静地看着她,纤长羽睫微微地颤了颤。 上一世,顾燕飞也在侯府打听过,那些下人们只含含糊糊地说,庞嬷嬷似乎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这才被赶出了侯府。 而今天庄子里的人说,这件事似乎还与顾云嫆有关。 说起这件事,庞嬷嬷有些讪讪的,接着道:“那年,顾云嫆才三岁,一日她与素娘一起在花园里玩,恰好遇上了老奴。素娘说要去解手,就托老奴照顾顾云嫆。”
“老奴就陪着顾云嫆玩了会儿,不想湖边的栏杆竟然腐朽了,顾云嫆不慎落了水,虽然老奴及时把人救上来了,但她还是呛了几口水。”
“太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责怪老奴没照顾好顾云嫆,还把老奴给卖了……” “大少爷那会儿还小,太夫人根本不听他的,但后来还是大少爷托一个世交把老奴又买了回来,让老奴回了青州。”
庞嬷嬷的眉头皱得更紧,眉心露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心里既是后怕,又有几分不解,自语道:“莫不是太夫人知道老奴回来了,还为当年的事不解气?”
“太夫人一向最喜欢顾云嫆了……” 想着,庞嬷嬷的脸色又是一变,抓着顾燕飞的手,急忙问道:“太夫人没有亏待姑娘吧?”
“太夫人有没有帮顾云嫆欺负过姑娘?”
庞嬷嬷苍白憔悴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与关切,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 仿佛只要顾燕飞说一句“有”,就会立刻为她赴汤蹈火。 顾燕飞勾唇笑了,眉目柔和。 本来,她对庞嬷嬷只是有一些粗浅模糊的印象,听人说她对娘亲忠心耿耿,也是她照顾了哥哥好几年……这一刻,顾燕飞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真心。 明明今天庞嬷嬷才死里逃生,可是,她到现在想的还是他们兄妹。 庞嬷嬷是真心在为自己、为大哥考虑,真心在关心他们。 也难怪相隔那么多年,大哥还会想到写信给庞嬷嬷让她回来,可见大哥对她的信任。 顾燕飞的心中淌过一股暖流,浅浅一笑,语意深长地说道:“太夫人……不敢。”
她眉宇间带着三分随性、三分狡黠、三分自信,以及一分的不羁。 油灯的光芒柔柔地勾勒出少女绝美的轮廓,雪花零星地落在她的青丝上,在灯光中闪着萤火般的光芒,衬得少女清逸出尘。 庞嬷嬷的眼眶微微酸涩,记忆中那对让旁人羡煞的神仙眷侣浮现在眼前。 她们这位小主子啊,容貌像夫人,气质更似先侯爷,可见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如今真假千金的身世真相大白,那顾云嫆却还厚颜留在侯府,可见有其母必有其女,全是些黑心肝的! 庞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还是不放心,觉得姑娘初来乍到,怕是根本就不知道顾云嫆在侯府有多得宠。 她忧心忡忡地说道:“姑娘,您是不知道,太夫人把顾云嫆当福星呢!”
“顾云嫆从小运气就好得古怪,走在路上都能捡到银票,不小心摔一跤就能遇上贵人,随便在街边使唤丫鬟买个茶壶,就是几百年的古董……” “自打顾云嫆来了后,连太夫人的运气也变好了。”
“老奴记得顾云嫆一周岁的时候,太夫人带着她回娘家省亲,回来时,还是三舅爷亲自把人护送回府的。”
“打那以后,太夫人就对顾云嫆更好了,把她当作心肝宝贝一样,总口口声声说,她会为顾家带来好运。”
“甚至,太夫人还为了顾云嫆责打过大少爷!”
从前,庞嬷嬷只是心痛大少爷,倒也不怪顾云嫆,只埋怨顾太夫人实在心狠。 但现在不同了,顾云嫆不再是夫人的女儿了,不过是一个家生子。 庞嬷嬷越想越气,越说越心疼:“大少爷才六岁,却被罚家法二十板,被打得背上皮开肉绽,后来还被太夫人勒令跪了几天祠堂,为此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大少爷可是先侯爷和夫人唯一的儿子,可在太夫人的心里,大少爷怕是都比不上一个顾云嫆!”
只要一想到太夫人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家生子亏待了大少爷,庞嬷嬷就生气,一股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这会儿,她几乎都忘了她刚刚才死里逃生,一心只记挂着小主子,咬着后槽牙怒道:“……也不知道先侯爷是不是太夫人亲生的。”
这句话说出口后,连她自己都愣住了,呆若木鸡。 屋内寂静了片刻,衬得屋外的大风呼啸声愈发狂暴。 风雪狂飘,外面的庭院彻底被皑皑白雪所覆盖,银装素裹,一片茫茫无际的银白色。 “吱呀”一声,庭院里有树枝被沉甸甸的积雪压断,发出粗糙刺耳的声响。 顾燕飞的唇间逸出一声无声的叹息,口角含着一丝淡淡的讪笑,自嘲地想着:原来,不止是她这么想过啊! 从上辈子起,她就想不明白。 就算顾太夫人更喜欢她亲手养大的顾云嫆,看不上自己,那么大哥顾渊呢?! 顾渊从小是在太夫人膝下长大的,是她的亲孙子,血脉相连,为什么她对顾渊也能如此绝情! 为什么太夫人会为了顾云嫆不惜舍了顾渊?! 甚至这一世,仅仅是为了对顾云嫆嫁进康王府有所助益,就要“强行”让大哥把神机营千户之位让给慕容雍,不惜毁了大哥的前程。 “嬷嬷觉得我爹不是太夫人生的吗?”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庞嬷嬷,目光幽深。 庞嬷嬷方才只是一时义愤才脱口而出,此刻表情变得讪讪的,赧然道:“姑娘,老奴不该胡说八道的。”
“太夫人对先侯爷和夫人一直挺好的。”
“当年先侯爷要娶夫人,还是太夫人劝了老侯爷同意的。”
听庞嬷嬷这么一说,顾燕飞也想了起来,上一世,似乎听大哥说过。 说是爹娘不是盲婚哑嫁,是彼此钟情,两情相悦。 说是爹从十三岁就隐姓埋名地入了军营,十六岁任豫州卫副指挥使,也是在那一年认识了娘亲。 说是当时谢家的船在河上遇上水匪,家仆护卫死了大半,才十五岁的娘亲自己跳水逃走,被爹从水里捞了上来。 谢家是商户,谢、顾两家本来门庭并不相当,后来,是爹用战功,向先帝求赐婚,让娘嫁得风风光光,让天下女子羡煞。 想起彼时大哥说起爹娘时的憧憬之色,顾燕飞的唇角弯了弯。 庞嬷嬷还在说着:“……夫人过门后,太夫人待夫人也挺好的,从不让夫人立规矩。”
“十五年前,先侯爷代替旧疾发作的老侯爷去往扬州任总兵,太夫人也让夫人也跟着一起去了,说是他们小夫妻感情好,总不能分开好几年。”
“先侯爷与夫人鹣鲽情深,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红过眼。”
“要不是十四年前出事,先侯爷和夫人神仙眷侣,不知有多好……” 庞嬷嬷的眼睛又开始红了,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顾燕飞示意卷碧又递了一方干净的帕子给庞嬷嬷。 庞嬷嬷又擦了擦泪,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心绪,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语无伦次地说道:“姑娘,顾家的族谱里写得清清楚楚,先侯爷是老侯爷与太夫人的长子,太夫人是老侯爷的原配。”
“就连大少爷当年得了天花,太夫人也是亲自照顾,衣不解带。”
“怎么可能不是呢!”
是啊,天花会过人的,要不是亲祖母,太夫人又怎么会可能冒这种风险去照顾大少爷呢! “一定是老奴一时魔怔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天花?!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顾燕飞瞳孔猛缩,忽然出声打断了庞嬷嬷:“大哥得过天花?什么时候的事?”
庞嬷嬷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顾燕飞那张与谢氏有四五分相似的小脸上,迟疑了一下,才道:“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老侯爷忽然急病去了,恰逢南越大军在江那头聚集,战事紧急,先帝便下旨夺情,让先侯爷留在扬州不用回京。”
“当时,大少爷得了天花,眼看着快不行了,心心念念想见爹娘,太夫人就给扬州寄了一道飞鸽传书。”
“老奴在京城等了又等,始终没等来夫人,直到三个月后,素娘风尘仆仆地把襁褓里的顾云嫆抱到了京城,还带来了一个噩耗,说夫人难产去了。”
说着,庞嬷嬷的声音更沙哑了。 夫人走的时候才二十岁而已,那么年轻,风华正茂,谁又曾想……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压抑,空气沉淀淀的。 这不可能! 顾燕飞的心中清晰地浮现这四个字,眸色渐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