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西门外有座庵,名为牟尼院,比之西山上秦可卿曾住过的水月庵小了不知多少。近几日来却是香客络绎不绝,原因就是,院中来了个名叫静空的‘神尼’,相面断姻缘颇为灵验,且院中供奉的送子观音相,通身为整块青玉雕刻而成,一眼看去神光冉冉,令人不禁心生膜拜。静空神尼还有一个长相秀美的徒弟,佛法造诣颇为高深,对道家也有些了解,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善茶道,据说谈吐气质极为风雅脱俗。可却只接待诚心向佛的大家闺秀和豪门贵妇,其他人一律拒之门外。据说曾经有个官家少爷为了一睹芳容,叫了数十家丁欲强闯内院,不但被老尼一通手段打翻了一片,第二日还当街被人打断了腿。自那以后此处便更是闻名京城,每日来上香的贵妇小姐们,马车在西门外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名气甚至快赶上那洛云观了。自康明帝不再刻意打压,十多年来佛教也慢慢的兴起于大玄,现下京里的大家贵族便有好些信佛的,不过群体还是以女眷为主,求的,也多是儿女姻缘或送子之类的。此时的牟尼院内院。小院不大,中间一颗迎客松,两边院墙下种着些淡雅的白兰花,花香扑鼻又不呛人。主室也只三间,一间灶舍,里面可见放着些蔬菜瓜果;一间书房,两排书架上满满当当,一排是些佛经,另一排放着些经史子集和其他诗词曲谱之类,其下放着桌椅,桌上平置一架古琴。书架后隐约可见桌椅齐列。卧房比之书房更小一些,只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此时的妙玉,便慵懒的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楞严经》,却并不翻页,显然心不在此。此时的她秀眉微颦、满面愁苦、粉唇微抿、眼中带泪、当真我见尤怜。前几日金陵来了书信,她的父亲因贪墨数额巨大,被盐道大案牵连,判了斩监候,全家老小死的死流的流。只有她因出家躲过一劫。小小年纪受此打击,也实是可怜。心里又悲又恨,悲的是百年世家大族一朝覆灭,自己又何去何从?恨的是那贾化贾雨村,想当初他来家里拜访,父亲送书送银两,又何曾亏待了他,没想到此人竟如此恩将仇报,听说因为这个,他不日便要升调回京了。可自己一介弱质女流,面对这淊天巨祸,又能如何。正暗自伤神间,却见丫鬟帘儿走进来说道:“姑娘,有一家自称是京里荣国府的,一男三女,皆是少年模样,递了帖子想见见姑娘。师傅说姑娘的造化来了,让你务必见一见。”
帘儿也很好奇,自家姑娘向来不见外男,这次老尼却特意嘱咐见一见,还说什么造化。但这静空师太向来神神秘秘的,有时帘儿也不敢不信。妙玉听了,虽不明所以,也忙吩咐摆上茶具,梳洗一番准备迎客。却说今日这宝玉为何前来?以前他去黛玉院门前,王嬷嬷也只好言相劝找借口让他离开,自从那次闹剧过后,越发一分好脸色也再无,只要他去,只冷颜冷语驱赶。黛玉也根本不出门,甚至命人给大门加了把锁,又开了小厨,每日除了请安和买菜,院子里不出不进,俨然一幅如临大敌的姿态,只恨的王夫人牙根儿痒痒,贾母唉声叹气。宝玉甚至想了法儿,请了三春姐妹前去叫门,又请了李纨来说和。除了李纨来时黛玉亲自迎出来说了两句话,三春来时也只托病好言劝回。此番作态令宝玉一愁莫展。还是探春机灵些,想到了这牟尼院的灵验,便好言劝慰一番宝玉,带着姐妹们一起过来,权当郊游散心也好。迎春是个心软的,只要姐妹们有要求,她本不喜出门的性子也不会拒绝,惜春虽不情愿毕竟仍居西府,不愿恶了姐妹们,听了探春的话跟了过来,可一路行来,宝玉依然是愁眉苦脸的,三春姐妹也无可奈何。进了庙里,宝玉抢先见了静空,他要问清楚自己的姻缘到底是不是林妹妹,却只得到了两句话:话别无长夜,相思又此春。瑶姬不可见,空渡无缘人。按静空的解章,贾宝玉心中所求的缘份只是单相思,要他多关注身边其她的‘瑶姬’,才可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姻缘。宝玉垂头丧气起身便要出门回家,完全没顾忌三姐妹还未上香游玩一番。还是探春机敏些,忙劝道:“二哥哥且等等,听说这牟尼院内还有一仙姝,气质超凡脱俗,却只见有缘人,你我四人同去,兴许可得见一二。”
宝玉最喜欢的便是漂亮的小姐姐,一听哪有不允的,便将那一些伤怀暂且拋却,四人来至后院门前。院门打开,一股清新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配合着满眼望去静谧的小院儿,令人不禁内心平静。帘儿立于门侧柔声道:“几位请进,我家姑娘正在客厅相候。”
说完领着四人前行,宝玉左看右看,心里甚是满意,心道若这清静的院落自己能常住多好,不像自己的住所,整日里人来人往太过吵闹。等进了屋舍,看着那华贵却不庸俗的陈设,再看虽薄纱遮面却难掩出尘气质的妙玉,宝玉彻底沉醉了。这清静淡雅的院子,这不落凡尘的少女,这一切若只属于自己,便是死了也心甘了。宝玉的眼里不免带上了些迷恋,心道这难道就是‘瑶姬’?看的妙玉秀眉微皱,帘儿心里也冷哼一声,将这看似一表人才的少年郎鄙视了一番。还是探春轻咳一声道:“早听闻妙玉仙师博学素雅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我兄妹四人一向深慕佛缘,不知可有幸能得仙师指点一二?”
妙玉也不再看那张令人反感的大圆脸,回过神来道:“妹妹客气,仙师实不敢当,只是自小熟读佛法,有些许心得罢了。”
说完摆摆手,帘儿便开始将茶具一一摆好。几人也不再说话,因为只看妙玉那纤纤玉手上下翻飞间,熟练又不显仓促的将一杯杯清香煮好,只是过程便赏心悦目,让人不忍出言打扰。妙玉端起一杯来,先面向年岁看上去稍大些的迎春伸手道:“请。”
不料宝玉却抢先一步,他早看的心痒难耐,那双手简直有魔力一般,煮出的茶又是怎样的滋味,他必是要先品为上。只见他快速的拿起一杯,全没看出妙玉此刻眼里的厌恶,细品了两口,当真是余味悠长,唇齿留香。宝玉一口将其饮尽,转头对三春道:“姐妹们都尝尝吧,果然好茶好手艺,这位姐姐当真是妙人儿。”
妙玉再也忍不住,却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不再是官家大小姐,便只打眼看向帘儿。帘儿早已经火气上涌,哪还管其它。夺过宝玉手上的杯子便走出门去。宝玉不明所以,愣愣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妙玉只冷声回道:“那杯子脏掉了,我使她换了来。”
探春一凛,脸上升起不悦,心道这小尼姑好大的傲气,便即问道:“又未摔到又未掉落,如此好的杯子怎就脏了?”
妙玉浅笑道:“诛位有所不知,我这茶只招待女眷,如此,便只好换了重添一杯。”
宝玉如何还听不出,立时尴尬的手脚不知往哪放。探春实在看不过,便道:“既不待外男,如何又请入院中,既请入屋内,如何茶水也不奉。我兄妹四人进屋来以礼相待并未有何不妥之处,为何如此作贱?”
妙玉柳眉轻竖正待答话,宝玉却伤感道:“三妹妹不必说了,既惹主人家不悦,你我便告辞吧,别扰了仙子的清静。”
说完落寞的转身,迎春也只轻叹一声,看了眼妙玉默默跟上,惜春却是奇怪为何没说两句话便不欢而散了。只探春心内仍有气,站起身来道:“本听闻这牟尼院乃清静之地,特来拜会一番,不料茶艺虽好,人却俗不可耐。哼!告辞。”
妙玉本清静高洁的人儿,入这牟尼院以来只被捧来捧去,何曾被人说成‘俗不可耐’,当即脸色胀红想要说些什么,四人却已经出得门去。宝玉当先出来,正碰到转回来的帘儿,只一声不吭往门口走,惜春面色平静开口问道:“这位姐姐,那杯子是拿去洗了吗?”
她只是看那杯子晶莹如玉非是凡品,不由好奇一问,却听得丫鬟帘儿气哼哼道:“摔碎扔了。”
迎春眉头微皱,探玉脸色气的通红,惜春嘴里念叨着:“可惜了。”
宝玉却猛的停下了脚步,表情沉痛眼里泛出空洞,抓起脖间的玉猛然举起大骂道:“因有你在,都说我是个特别的。可现在林妹妹弃我如蔽履,这菩萨一样的姐姐也避我如蛇蝎,我要你有何用,砸了你这劳什子的一了百了。”
说完直接便要往地上扔去,探春大惊失色忙轻喝道:“二哥哥住手!”
这一喊还真让宝玉手停在了半空,探春忙小跑过去掰开他的手掌将玉拿在手里,嗔怪道:“二哥哥又要摔这玉吗?万一真摔坏了,你让我们姐妹几个回府如何交待?!今日可是我去求了二太太才得以出来的。”
宝玉听了眼里的愤恨竟变成了委曲,大眼睛水汽弥漫道:“三妹妹现下也嫌弃于我?”
探春听了忙宽慰道:“你我几人从小一起长大,二哥哥这说的什么话。她们看不到二哥哥谦恭温良的好品性,只凭表象去断人好坏,何其浅薄。只要如我们姐妹一般,与二哥哥相处久了,必能发现二哥哥的好。”
宝玉这才止住抽泣,回头看向迎春惜春问道:“真的吗?”
迎春点了点头,惜春认真的道:“三姐姐说的对。”
自从东府遭难,惜春的话便很少,今日能说两句已是难得的很了。宝玉便不再伤怀,心里想着若再来几次,兴许这菩萨姐姐就不会讨厌自己了。留恋的看了眼这院子,扫了眼廊上面露轻视的帘儿,轻叹一声走出门去。帘儿忙将院门关了插好,此时也有些担心,这毕竟是国公府的公子,不知会不会惹上麻烦,忙回屋去看,却见妙玉此刻已卸了面纱满脸泪痕。她此番恶语相向,并非全是对宝玉,也有自己本身伤感无奈的愤慨,此时众人走远,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忍不住悲至心头,落下泪来。帘儿忙过去安慰,妙玉这才想起师傅似是说到,自己的造化便在此行人当中,难道。。。难道是要自己舍了身子,去嫁了那令人厌恶的国公府公子哥儿?!若是如此,自己宁愿一世遁入空门,也不去自甘下贱!贾瑞这几日过的很是平静,因趴着写字实在是不便,又不能早起锻炼,书倒是多读了一些。挽留了贾代修老头儿,让他帮着多管几日家,又叫来赖大吩咐了一番,宁国府内的情况也逐渐稳定来来。宫里的药的确效果很好,贾瑞今日一早起来感觉背上的伤大部分已经结疤,便试着起身走了几步,感觉还可以,于是叫来香儿抚着他巡视起这诺大的宁国府邸。因身上有伤,这几日贾瑞只住在仪门后的暖阁中,今日便由此一路开始转悠。之所以想要巡视,一方面想见识一番这古代的国公府,二来,想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拿来训练自己的护卫力量,毕竟,他以后要做的事,将得罪太多权势豪门,别一切还没开始自己倒小命没了,那可太丢人了。出了大厅过了仪门,一眼便看到宁国府那高大的朱漆木门,几个婆子正在洒扫,还有丫鬟提着水桶往来于内墙边的穿花游廊,一派忙碌景象。贾瑞便转身朝西走,过了长长的回廊,南面便可看到五扇黑油栅栏,推开正中大门,映入眼帘的的是长长的白石甬道,后面便是贾氏宗祠所在。令主仆二人奇怪的是,此刻的祠堂大门口,台阶上却斜倚着一个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