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把肖楠送回去后,南易接到了刘贞的电话。
“南易,你知道冯秋萍吗?”南易想了想,确定自己认识的人里没有叫冯秋萍的。 “我怎么不记得有认识这么个人?”
“你不认识,但你应该知道,1988年,你跟我一起学打毛线。”
刘贞神秘兮兮地说道。
“打毛线……想起来了,你是说‘冯秋萍绒线钩针’的那个冯秋萍?”“对啊,就是她。”
南易捂住话筒,让陈文琴倒杯水过来,复又说道:“你打电话过来不会是为了和我讨论打毛线吧?”
“还记得恒源祥的股票吗?”
“恒源祥的股票不是送给你了吗?”
南易曾经在沪海古玩摊位上买到一张解放后发行的第一张股票,即恒源祥股票,刘贞兼职沪交所巡查员期间,他已经送给对方。 “喔,对了,在我这里,你还记得……” “老夫老妻了,有什么话直说,咱们关系摆在这,你就是拉裤裆,我也会给你洗裤头。”
南易不想再听刘贞兜圈子,直接就说道。
一听南易这么说,刘贞就直接说道:“林茑的事,她帮别人操作了一笔贷款,具体是这样的,有一个需要贷款的人找到她,不需要用到银行的授信额度,贷款人已经联系好出资人。出资人把钱存到银行,然后银行再把出资人的资金定向贷给贷款人。”“我明白,是不是贷款收不回来了?”
刘贞所说的这种模式叫“手拉手贷款”,南易不确定这个名字是不是已经诞生,不过这种操作模式却是前两年已经出现。 如果贷款人能按时还款,这就是一笔三赢的交易——“出资人”把企业闲置资金存到指定银行,企业正常拿到银行储蓄利息,“出资人”本人又可以从贷款人那里拿到一笔高昂的利息,且一般为砍头息。 银行“某个人”既可以完成一笔数额巨大的存款业务,又可以完成一笔贷款业务,其次,可能大概也许会捡到一张存折或一个公文箱,也有可能是麻袋,且超过一口。 对贷款人而言,会进行这种操作,不是前方有大利益,就是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没有资金续命唯有一死,所以,利息不重要,只要渡过眼前的难关,前方就是坦途一片。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态,概率不高,其实贷款人往往在采取这样的操作之前,心里已经下定狠心——我可以死,但必须要拉一帮垫背的。 “贷款还没到期,但收不回的可能性很大。”
南易蹙眉,“多少?”
“经林茑手的5000万,总共5亿6,涉及的企业200多家。”
“啧啧,真结棍,到底是银行啊,接触的都是有钱人,亿来亿去,吓死人了。”
“不要说风凉话,这件事处理不好,林茑就完了。”
南易满不在乎地说道:“完了就完了吧,你这么多年白带她了,眼皮子居然这么浅,她缺钱啊?”
“不是钱,是推脱不掉的关系。”
刘贞细声解释道:“林茑不是我,做不到那么超然。”
“等等。”
南易搁下电话,端起杯子呷了口水,然后摩挲着杯子,心里权衡了一下,大约三分钟,复又拿起电话说道:“你的态度。”
“十四年,情同姐妹。”
“了解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南易坐在“Dream Time”咖啡馆的二楼自留地,林茑惴惴不安地站在他对面。 南易看着林茑,心里很是恨铁不成钢,“我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怪你,要怪就怪你念得那所大学,去什么地方开分校不好,偏偏要开到提篮桥(监狱)去。你呢,也想学刘贞考硕士,考博士,上进嘛,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全国这么多所大学,你为什么要偏偏考母校分校呢?对母校的感情很深?还是觉得自己的自控能力太差,需要有人管着才能好好学习?又或者,你想换一句问候语,以后见了人不问吃了吗,改成‘报告政府’?”
南易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但还是让林茑如坠冰川,张口结舌。 见林茑不说话,南易便催促道:“别愣着,把事情完整地说一遍。我很忙,替你擦完屁股马上就得走。”
听南易这么说,林茑也不做小女人姿态,干脆地说道:“有一个女老板叫蔡琳芬,她是做马海毛起家的,很短的时间就挣到2000万,前年她开始做房地产生意,在徐家汇路搞了一块地皮,注册了一家天天地产公司……” 南易打断林茑的话,“等等,你说的就是那个马海毛大王?”
“是的。”
“继续说。”
南易心里暗道难怪刘贞扯到冯秋萍,又扯到了毛线、恒源祥,原来事情和蔡琳芬有关啊。 羊城、深甽、沪海、京城,这四个城市的房地产动态在南易的关注范围之内,平日里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收到一份邮件报告。 这四个城市开发中的楼盘、开发商信息等资料,南易都可以看到,他对蔡琳芬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何况公司名字叫天天,开发的楼盘又叫天富花园,既简单又奇特,令人过目不忘。 “天富花园项目启动后,蔡琳芬的2000万自有资金拆迁一结束就花完了,1993年10月,她从银行贷了4.6亿,去年五月份,资金链再次断裂,断断续续从银行又贷了5亿……” “你的5000万什么时候贷出去的?”
“今年刚出正月。”
“天富花园才多大的项目,不过就是两栋高层建筑,一栋32层,一栋24层,就算盖好了,毛估一下价值就是5亿出头一点,蔡琳芬的自有资金加上贷款一共10.4亿,那些见不得人的利息我往高算,就2亿好了; 除掉利息,8.4亿的成本盖两栋总价值5亿的房子,蔡琳芬是观世音菩萨,你是她身边的龙女,陪她来人间救苦救难?”
“我……” “我个屁,你不是蠢就是坏,闸北弄堂里有一个黄浦江一般大的坑,你是真看不见还是装看不见?”
南易指着林茑的鼻子喷道:“不管她蔡琳芬前面的贷款是从哪个银行贷的,你会查不到她的贷款记录?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明天我把裤头脱给你,在上面画个妖字,冒充女娲的招妖幡,你是不是敢贷给我10个亿,啊?”南易也是气急了,这么明显一个坑,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推脱不掉,就算真有这么个关系,不知道早点和刘贞商量一下对策,非得等到包已经鼓起,脓液都快滋生才知道求援。 林茑鼻子一抽,眼眶里顷刻间溢满泪水。 南易没去管她,起身下到一楼,留出空间让林茑释放一会情绪。 打了个电话给黄榭,很快打听到蔡琳芬的详细情况,原来这个蔡琳芬还是沪海地产界的名人,不是什么好名,其他地产老板都拿她当笑话看。 蔡琳芬到目前的人生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87年前,下乡,与小她两岁的丈夫在患难之中建立革命爱情,比她丈夫早四年回城,但却未抛弃丈夫,在丈夫回城之后,两人结成秦晋之好。 第二阶段始于1987年,蔡琳芬在亲朋好友的鼓动和经商大潮的冲击下毅然辞去里弄加工厂的鸡肋工作,将十多年省吃俭用的积蓄全部投入,开了一家小饭店,并起早贪黑地苦心经营,开始其原始资本积累。 一年多后,已成功先富起来并进入万元户行列的蔡琳芬鼓动丈夫也辞了职,两人共同打理生意、扩大经营,很快又在HK区热闹繁华地段开出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饭店。 正当蔡琳芬夫妇准备在致富的道路上疾驰之际,他们的儿子意外淹死。遭此打击的蔡琳芬从此笃信神灵,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不久,他们的小儿子呱呱坠地,蔡琳芬特意拜访高人请求指点。 大师一番相面后,断言此子蔡琳芬之福星,如取名与“天”字谐音,将保佑父母财运亨通飞黄腾达。于是,小儿子理所当然地取名为“添”,乳名唤作天天,并受到父母的百般呵护宠爱,蔡琳芬更是将这种宠爱与厚望发挥到极致,将新建的酒楼命名为天天酒楼。 天天酒楼果然生意兴旺,在著名的乍浦路美食街上长期处于火爆之列。此时,坚信儿子会保佑她财运亨通的蔡琳芬,看准了当时沪海的马海毛生意,果断将酒店生意交给丈夫打理,她自己一头扎进了马海毛批发业。 由于有较为雄厚的资金实力,又借助酒楼经营中结识的人际关系,加上其经营的魄力和良好的信誉,蔡琳芬在马海毛批发业中大展拳脚,一时竟成为沪海马海毛批发业中闻名遐迩的大姐大,几乎垄断了沪海马海毛的进货渠道,无人与之匹敌。 由此,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在全国性的马海毛热战中,蔡琳芬大获全胜,其私人资本迅速蹿升到2000万元,步入沪海滩私营企业女强人的行列。 在儿子天天的护佑下,蔡琳芬功成名就飞黄腾达,找到了人上人的感觉。 当时,蔡琳芬当初在里弄加工厂结识,后来在沪海政界迅速成长的一位老友指点——沪海乃至全国进入21世纪后,真正的经济增长点乃高科技产业、汽车业、房地产业,而餐饮业则受经济起伏影响太大。 既然你蔡琳芬已经有了一定的资本,何不把目光放远一点,将资本和精力投入沪海方兴未艾的旧房改造和房地产业中,此乃名利双收之事业。 蔡琳芬怦然心动,她确实正在为2000万资金的去向而犯愁。于是,经这位老友疏通帮助,蔡琳芬顺利地获得了沪海旧房改造第一批地块中的徐家汇路地块的房地产项目开发资格。 为了感谢并继续期盼儿子的护佑,蔡琳芬将这个项目命名为天富花园。 应该说蔡琳芬在老友指点下果断决定投身房地产业并没有错,房地产业较之餐饮业有着更高的利润和更广阔的发展前景。 但是,房地产业的经营比之餐饮业的经营,其复杂性、管理难度都要大得多,对从业人员素质的要求也要高得多,而资金的筹集、使用、运作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绝对来不得半点含糊。 天富花园项目上马后,除了设计找了专业的设计院,天天地产大几十号员工里居然没有一个具备房产开发的专业知识,且所有员工都和蔡琳芬沾亲带故。 蔡琳芬要投入地产行业之前,“蔡琳芬要搞大了、蔡琳芬要发大财了”的八卦就在亲戚之间传开,大家都想着过来分杯羹,正好蔡琳芬也是个“老好人”,谁想来都可以来,都给高工资。 蔡琳芬那帮亲戚都是沪海小市民,没有一个和生意沾过边,更别提建筑知识,或许让他们团结协作,垒个灶台还是可以的。一帮乌合之众组合而成的天天地产,会把项目运作成什么模样,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来。 造价将近4亿元,价值超过5亿元的天富花园项目,居然荒唐到连一份开发工程概算、预算都没有,完全是脚踏香蕉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于是,仅仅两栋高层地块的动迁勉强完成,蔡琳芬历时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2000万自有资金已然告罄,动迁成本比正常情况超出数倍。 接着,蔡琳芬将整个项目楼盘拆零,分别向12家银行机构抵押贷款,其中包括欺骗性的重复抵押。由于天富花园地理位置极佳,增值潜力巨大,因此银行机构十分看好,对天天地产的贷款申请审核也不甚严密,一些重复抵押的花招都“未能”识破。 以致蔡琳芬手下的那些财务人员各显神通,居然贷到了超过项目总造价的4.6亿元巨额贷款。 在沪海房地产开发普遍缺乏资金的情况下,蔡琳芬的贷款业绩,亦即融资能力使她自己飘飘然起来,以为开发天富花园将是一座挖掘不尽的宝库。资金充足本是房地产开发的福音,但对蔡琳芬来说,却是一记丧钟。 由于资金充足,蔡琳芬变得大手大脚,公司的各种支出虽由她一支笔签字,但她从不认真审核,而是大笔一挥,根本不屑于看数字,也对用途漠不关心,给单子就批,爽快得很。 她手下的财务人员利用她这一特点,纷纷为了方便自己,以及搞好与银行的关系,大量开设各种账户。 于是,足以让整个项目建设竣工的4.6亿元资金,在两幢高层尚未造至一半时便已使用殆尽,连蔡琳芬自己都不敢相信造价会如此昂贵。 可是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下去,因为她根本没能耐去查清这些资金在使用中存在哪些黑洞,更何况手下的员工都是皇亲国戚,叫她如何板得下脸来? 南易听到黄榭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万分可惜,要是他早注意到蔡琳芬,从坏群众小组派个人到天天地产,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地套走一个多亿,错亿。 资金告急之下,蔡琳芬只有发动手下四处活动,企图从银行再贷出款来。可是,蔡琳芬名下已无不动产或开发项目可作抵押,也没有任何一个有实力的企业肯为其做担保,而且,银行也已调整放贷政策,对普遍不景气的房地产业紧缩放贷,对贷款申请审核是前所未有的严格。 蔡琳芬绝不愿束手待毙,骑虎难下的她发誓:就是饮鸩止渴,也要把楼盖上去。 她的誓言传到了一些拥有剩余资金,且耳目清明的企业高层耳朵里,它们纷纷向蔡琳芬伸出援助之手,即手拉手贷款。 蔡琳芬这个婆娘不是人,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发动员工四处寻找“手拉手”的对象。于是,在短短的10多个月时间里,天天地产先后向220多家企业借到了5.6亿元巨款,其中有1.2亿被砍了头。 其中一些精于此道的企业在扣除高利息的同时,还要求天天地产拿出商品房的单元产权证抵押给他们。 又是4个多亿的资金汇进了天天地产的账户,这可是足够再造一座天富花园的巨款。天富花园的总价值不过5亿多元,可天富公司的贷款、借款已达10.2亿元,这5个多亿的亏空,到期后蔡琳芬该如何偿还,又该拿什么去偿还呢? 这个难题,南易估计蔡琳芬在决定手拉手之前就想到了,她就属于临死拉垫背的人,走投无路,她能做的就是骗一天算一天,楼继续盖,又把每天都当成末日来相爱。 手拉手之后,蔡琳芬在天天地产养了两个相好,每人每个月5万块的工资,其他吃喝拉撒又都签公司的单,等于工资一分不用动。 这还不算,蔡琳芬小日子过得极尽奢华,一天不花它个七八十来万,身上就会有蚂蚁撕咬,那叫一个难受。 很明显,蔡琳芬已经很清楚自己惨淡的结局,所以还能享受的时候,她才拼命享受,反正欠1亿和欠10亿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要是死不了被抓,抹一把鼻涕,滴两滴眼泪,发表一点忏悔感言,糊弄一下就过去了。 末日来临之前,蔡琳芬要做的就是享受,还有就是尽可能地延缓。 南易心里猜测着蔡琳芬后面会有的举动,想再大笔贷款是不可能了,按黄榭的说法,蔡琳芬已经是大名鼎鼎,沪海地产之友商都在等她楼塌了。 既然贷款不可能,那只能把两栋楼盖好,然后,无中生有,暗度陈仓,两栋楼当成四楼,甚至是六栋、八栋来卖,一套房子冒出六七个业主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怎么应对就让其他债权人去头疼,南易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帮林茑把5600万左右的本息给要回来,只要贷款顺利收回,林茑就会平安无事。 刘贞一句“情同姐妹”,把南易抵到南墙之上,他只希望蔡琳芬和她的那帮蛆虫亲戚不要太狠,天天地产账上最好还有过亿资金,不能卡着5600万这个数字,不然资金一抽走,天天地产容易原地暴雷。 马蜂蜇人,背锅之人自然是捅马蜂窝的人,谁也不会傻到去探寻为什么会出现马蜂,不然世间又多一个捅马蜂窝的人。 南易寻思了一会,又回到二楼,来到已经恢复平静的林茑身前。 “我问你,天天地产是蔡琳芬的独资企业吗?”
“不是,还有一个股东,沪湾市政工程公司,占股10%。”
“听好了,以我现在知道的信息,蔡琳芬涉嫌合同诈骗罪或集资诈骗罪,以及挪用单位资金罪,金额起步就是重大,只要有人出面告蔡琳芬,至少十年是跑不走的。 我再多搜集一点信息,让你能有的放矢,你自己也使把劲,把提前让蔡琳芬还贷的行为合理化。 蔡琳芬不想死,也不想结束目前的奢侈生活,动作快一点去查查天天地产账上有多少钱,仔细一点,相关个人账户都别放过,蔡琳芬和天天地产职员名义开设的账户都要查。”
南易说完,抽过桌上的便笺纸,在纸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拿不准的时候,打这个电话,问问对方能给哪几个天天地产的财务扣罪名,这个很重要,我们需要在天天地产内部打开一道缺口。”
林茑脸现难色,“天天地产的账户不在我们行。”
“搞不定?”
南易黑着脸说道:“比搞定5000万贷款的手续还难?”
林茑瑟瑟地说道:“有点难。”
“你给我脑子清醒一点,现在不是在给你压任务,是你在自救,难,是不是就坐在这里等死?”
南易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那里面有镜子,进去照一照,问问你自己是谁。”
林茑这次的事情,如果按照常规的做法,刘贞几个内部电话就能解决,但是电话容易打,随之而来的隐患却不好处理,首先刘贞的超然会流失一些,纯粹也会消逝,没准还会变成定时炸弹,将来在关键时刻爆炸。 刘贞既然向南易求援,心中自然已经摒弃常规,就是想让南易以非常规做法来解决此事。林茑说到底和南易隔着一层,关系说不上多近,冲刘贞,他可以过来擦屁股,但林茑得主动自救,他不是太监,皇帝不急,他也不会急。 顷之,林茑还是动了起来。 南易在离开咖啡馆的时候,给刘贞去了个电话,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在着手处理。 晚饭,南易约了陈丹,只为叙旧,林茑的事只言未提,来沪海的理由也推说是生意之需。 说时无心,过后有意,与陈丹分开之后,南易脑子转了转,想着如何把这趟沪海之行的花销给挣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