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逝,暮色苍茫。 在夜幕将临未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 青山、碧水、绿叶、红花,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镶满宝石的玉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美,白天村里的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可以在这里睡上一觉。 王三七走过这里的时候,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小溪旁的大石头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身上,每次蹲下去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村子里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像掉了下来。 可她从未换过衣服,她身上的所有银子,几乎都已经给自己心爱的人买好吃的了。 因为她的心爱之人很能吃,一顿饭要吃平常人的三倍之多。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她才会流泪。 她的眼泪总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梦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王三七走到了她的面前。 梦姑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我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
王三七牵起了她的手,“走,我们回去,吃个饱饭。”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都会脸红心跳,并且从来也没有推拒过。 但这一次,她默默地推开了王三七的手,低声道,“无论你有什么事儿,今天都该早点回来的。”
王三七问道,“为什么?”
梦姑道,“有三个朋友来家里找你了,他们就在你的房间里。”
王三七问道,“是谁?”
梦姑道,“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在房间外面,女人在房间里面,他们似乎认识,却又不说话。”
梦姑的头更低了,声音软趴趴道,“那个女人……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她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王三七什么话都不再说了,忽然变得像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骡马,走向自己的房间。 等梦姑抬起头的时候,他早已不见了。 夜晚的星光闪烁如宝石,莲姑脸上的眼泪就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王三七的院落并不大。 已有两个人坐在了庭院里,他们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互相凝视着对方,却没有说一句话,就连王三七走进院子的时候,他们都丝毫不在意。 王三七的血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个人,但他该想到的。 提了口气,王三七还未说话,那个瞎子便道,“他来了。”
青衫人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瞎子笑道,“我眼睛虽然瞎了,心却不瞎。”
青衫人道,“你的心脏里也有眼睛可以看得到?”
瞎子道,“当然。我虽然看不到别人看到的东西,但别人看不到的,我却能看到。”
青衫人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瞎子道,“我看到了两种气,剑气和杀气。”
青衫人笑了。 瞎子也笑了。 二人就这么旁若无人的笑着。 青衫人缓缓道,“谁的剑气?谁的杀气?”
瞎子道,“你的。”
青衫人深吸了一口气,“你已看出,看来我没法子先下手为强了。”
瞎子道,“你不该杀我的。”
青衫人道,“我不该杀你,我该杀谁?”
瞎子用手里的拐杖指了指院子门口的王三七道,“他。”
青衫人笑了,“我杀谁,都不可能杀他。”
瞎子摇了摇头,“你只能杀他。”
青衫人道,“我在这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瞎子道,“哦?他不死,你就会死。”
青衫人的脸色难看了许多。 瞎子又道,“你若是死了,他也就跟着死了,你一定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你这笔账,亏得一塌糊涂。”
青衫人哈哈大笑,“你认为姓郑的那小子,敢来杀我?”
瞎子道,“他当然不敢来,所以来的人是我。”
青衫人道,“他不能死。”
瞎子道,“他必须死。”
王三七已听不下去了,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低着头道,“是阁里的长老么?”
瞎子和青衫人似乎都没有听到他说话般,仍然对峙着。 瞎子道,“你该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青衫人的语气十分的强硬,“不知道。”
瞎子道,“他不该和陈放说那些话。”
青衫人道,“如果有一个人从小将你养大,现在有人要与她不利,你该做什么事?”
瞎子顿了顿,“我也会和七做一样的事,甚至,我会去帮那个养育我的人。”
青衫人道,“但是另一个人给你吃,给你住,并且留了你十年都没有杀你,还将你当作心腹,你又该如何?”
瞎子叹息道,“我会继续在他手下做事,但……会略尽绵薄之力去帮助那个曾经养育过我的人。”
青衫人道,“所以,他到底有什么错?”
瞎子叹息道,“至少,他不该和陈放说那些话,那些话,已经过份了。”
青衫人道,“一个人若是做了一件过分的事,就应该被杀了,那姓郑的早该死一万次了。”
瞎子道,“但你我都知道他是天下阁的阁主,没有一个人可以将他杀一万次,就连一次都不行。”
青衫人笑道,“不过就是躲在天下阁里的缩头乌龟罢了。”
瞎子道,“即便他是个王八,也是我们武妖的头儿,我们武妖也都是王八。”
青衫人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
瞎子道,“无论如何他都得死。”
青衫人道,“为什么?”
瞎子道,“因为像他一样的人,武妖之中有千千万万,如果每一个人都去帮一把,这天下阁就乱了。所以他必须得死。”
青衫人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王三七道,“我可以死。”
二人还是如同没有听见一般,正在低头思索的时候,那个厢房的门缓缓打开了。 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的步伐很轻,也很平静。 王三七看到她的那一刻,心似乎像是被人捏了一下。 他已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三。 三的眉角有一颗泪痕,那张脸不说话的时候永远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她应该在千年寒冰之下,窝藏在极寒之中。 她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那个名字,只有王三七知道。 玉仙玦。 她没有看王三七,而是走到了二人的身侧,对他们说道,“房间里有一个人在等你们。”
二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房间里。 瞎子道,“我看不到。”
青衫人道,“你不是有心眼,为何看不到?”
瞎子的脸上已经扬起了笑容,“我能看得到活人,却看不到死人。”
里面确实有一个棺材,棺材里也确实有一个死人。 三道,“很疼。”
她说话永远都是这样,没有一句废话。 王三七似乎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低声啊了一声。 青衫人低头道,“如果要把自己的一张脸换在别人的脸上,确实很疼。”
瞎子道,“那之后……他怎么办?”
青衫人道,“可以带面具,可以遮着脸,可以变成一场大火之后毁容的恶心人,也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的脸。”
三没有说话,而是将腰间的那一副羊皮袋子打开,放在了桌子上。 羊皮袋子像是一幅画卷打开,里面没有山水花鸟,只有一把把刀,和一根根针。 她的易容术,天下无人可破。 王三七闭上了眼睛。 这或许就是代价。 三走到了他的面前,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低声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王三七睁开了眼睛,“什么机会?”
三道,“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和江湖有任何关系。”
她笑了。 王三七从两岁就认识她。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她笑起来好美。 就像是天仙一般。 三道,“她很好,你和她离开这里吧,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王三七低下了头。 刀很痛。 但是他相信,三已经在用最轻的刀,让他感觉最少的痛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那张脸皮离开脸的时候昏迷了过去。 不知多久之后,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发了高烧,而身旁有一个浅浅的哭声。 他转过头看去,梦姑趴在床旁边,似乎守了他很久。 他坐了起来,梦姑连忙起身,正要和他说话,却发现他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铜镜。 梦姑赶忙过去一把扣到了那面铜镜。 可是,王三七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那张脸。 确实就像是大火烧过的脸一样。 浓重,恶心。 王三七流下了泪,叹息道,“你走吧。”
梦姑是一个很听话的姑娘,她从未忤逆过王三七的任何一句话。 但今天,她并没有走,而是低声啜泣道,“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噻……脸……撒子样子都好嘛……” 王三七扑到了她,如同一只野兽。 而梦姑就像一只小兔子一般,满脸红晕,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破烂的小屋子外,一日之前,他似乎已付出了一切,而现在,他又拥有了一切。 后悔么? 不后悔。 七摇了摇头。 不。 他以后就叫王三七了。 他终于有名有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