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山的路很好走。 只要是紫云山的弟子,闭着眼睛就能走得上来。 陈放虽然没有闭眼,却已经酩酊大醉。 摇摇晃晃提着酒壶,走着这条宽阔的路。 长夜当空。 刚刚有繁星升起,又落了下去。 大地寂静,静得甚至可以听见湖水流动的声音。 大门上的灯笼,轻轻地在微风中摇曳,灯光也更暗了。 驻足时,手里的酒壶中已经没了酒,面前却多了一颗白杨树。 树上已经发了新枝,叶子也都冒了尖。 树下的人还在吃,还在喝。 陈放走到了那张发黄的席子面前,蹲坐下来,拿出了三两银子放在了席子上,伸手去抓面前的酒壶。 可是一双白净的手却拦住了他的去路,将那壶酒按在了地上。 陈放抬起头,目光只是隐约看到了两个小虎牙,和一张不怎么开心,肥嘟嘟的脸。 陈放道,“无论去哪儿,三两银子都能喝得上酒。”
萧重云却仍然没有挪开手,“我虽然穷,虽然是山野里的弟子,却从不卖东西,我身上的东西不卖,手里的东西不卖,吃的喝的更不卖。”
陈放抬起头,摇摇晃晃道,“多少钱都不卖?”
萧重云道,“不卖,我只请我的朋友喝。”
陈放笑了笑,“你这么穷,自己吃饱喝足已……嗝儿……是个大问题,还要请朋友?”
萧重云点点头,“你不知道么?越穷的人才越喜欢请客。人总是这样的,越是没有什么,就越要炫耀。”
陈放站起了身。 萧重云愣了愣,“你去哪儿?”
陈放道,“找酒喝。”
萧重云道,“这里有现成的酒,为什么不喝。”
陈放已走远了。 萧重云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花香山很香,也确确实实是一个清静的地方。 陈放一路走向山巅。 他不想去明月香苑,那里的脂粉气太重了,他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喝酒,如果这世间能有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又有足够的酒,那一定就是滑向山山巅上的那个小屋。 陈放推开了门。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等了他很久的人。 苏流年。 陈放看了看苏流年,表情没有任何的意外,走到了偏厅里。 这里足足放着一屋子的酒。 他提了一坛,喝了起来。 苏流年也走了过去,陪他坐在酒坛的堆里,也拿过了一坛酒,也喝了起来。 就是好酒,朋友也是好朋友。 对于此时的陈放来说,好朋友就是酒量很好的朋友。 苏流年的酒量很好,所以他一定是个好朋友。 两人已经连喝了三坛。 陈放有些累了,靠在那些酒坛里,一言不发。 苏流年歪着头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
陈放道,“惊讶什么?”
苏流年道,“我居然在这里,这里居然只有我一个人。”
陈放道,“就算我推开门时,发现你变成了一个和尚我都不会惊讶,因为现在能让我惊讶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苏流年道,“你一定遇到了一件让你足够惊讶的事情。”
陈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瞧向他,双手抱着酒壶,歪着头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流年道,“这个屋子里只有酒和人,我如果不是来杀人的,那就一定是来喝酒的。”
陈放道,“你为什么要喝酒?”
苏流年看着陈放,叹息道,“我其实不想喝酒,可是酒也在这里,朋友也在这里,朋友在喝酒,如果我不喝,那岂不是要让他一个人掏这酒钱?”
陈放摆了摆头,看着一屋子的酒,“这酒很贵么?”
苏流年笑了笑,“也不贵,却也不便宜。这世上的酒很多,可是没有什么酒可以珍藏一百年,更没有什么酒敢叫烧香春,这酒的价格嘛……不多不少一千两银子一坛。”
陈放眯着眼睛,“我喝了多少银子?”
苏流年道,“四千三百两,手里还抱着七百量。”
陈放哈哈一笑,“他妈的,生意还没做,债又欠下了。”
苏流年大笑道,“现在放下,银子还能还得清。”
陈放道,“放他娘的屁,想喝酒的时候,多少钱的酒都得喝!这酒还有多少?”
苏流年道,“不多了,当年共存了十万坛,现在还剩下六万坛。”
陈放不搭茬,继续喝。 苏流年也跟着一起喝。 两人又喝了一坛,陈放才道,“果果呢?”
苏流年道,“睡了。”
陈放道,“我的大伯和伯母,也就是她的爹娘,杀了我的爹娘。”
苏流年的表情变了变,发红的脸颊有些惊讶,随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陈放道,“我找到大伯的时候,他已经被烧得只剩下半个身子了,而伯母已经死于他人之手。”
他喝了口酒,抱着酒坛,打了个嗝,低着头双目已失了神,“我还是把他们葬了。”
苏流年道,“果果知道这件事么?”
陈放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这件事本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是我妹妹,和她爹娘、我爹娘没有任何关系。”
苏流年道,“你真这么想?”
陈放道,“我一直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上一代的恩怨和这一代自然无关。虽然我大伯借用我的名义,来诓骗别人,可他给了我吃,也给了我穿,甚至给了我银子参加科举,这些无论用意是什么,他从我四岁养育我到现在,于我而言,杀父之仇固然很大,可他已经死了,就不该有任何的恩怨了。”
苏流年道,“极乐仙呢?”
陈放道,“师父师父,是师也是父,自然要报。不仅要报仇,还要加倍偿还。若是仇人之后,能够认清事实,也就罢了,若是没有认清,一并杀之。”
苏流年看到了陈放的眼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一个人有没有喝醉,靠看一定是可以看出来的,而陈放的眼睛,却越来越清澈,即便已经喝了这么多,他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的醉意,更加的清晰,更加的灵动。 这是决心复仇的眼神,也是决心改变的眼神,苏流年并不知道这个眼神蕴藏着多少的无奈,但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接受了太多和他本没有任何关系的恩怨,本没有任何的关系的冲突。 这些恩怨和冲突,总有一日会爆发,而那一日,便是他最重要的一日。 陈放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每一次提起极乐仙的时候,他都会抚摸自己的胸口。 因为这件银铁甲就是极乐仙送给他的,这东西足足有千斤重,极乐仙让他永远不要取下来,除非面临重大的关头,否则就算是睡觉要穿着,喝酒也要穿着,甚至是在房事的时候,也要穿着。 苏流年缓缓道,“果果是炁奴。”
陈放道,“你知道了?”
苏流年道,“姨……武含烟前辈已经探查了她的炁脉。”
他凝视着陈放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个表情,可最终那张平静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信息,他只能继续道,“她……有破开炁奴的办法。”
陈放的目光仍然涣散,“什么办法?”
苏流年道,“第一个办法,就是将裴燕飞做成炁奴,之后将他杀了,这样炁奴的封印就能转嫁到另外一个主人的身上。”
陈放道,“第二个办法呢?”
苏流年道,“夺舍天枢。”
陈放道,“什么意思?”
苏流年低着头,“将陈果果的脉取出,换成其他人的……而且这个人,还必须是一个活人,且是没有开脉的活人。这个办法虽然成功过,可是……成功的概率很低,并且需要的是精元之力,也就是说,施法交换的那个人,可能会有不可逆的损伤,换脉的人……也可能成为死人!”
陈放道,“第三个办法呢?”
苏流年道,“没有第三个办法。”
确实没有第三个办法。 陈放已喝了很多酒,武含烟的屋中也有很多的字画。 陈放想到江如意时,那些字画上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食谱,可是一旦想到炁奴这件事时,那画上便空无一字,变成了没有用的白纸一张。 他忽然笑了,笑的很痛苦。 天上的光芒已消失,青石旁的流水在呜咽,现在他非常的冷静。 回想起在三教寺院落之中看到的那个发了疯的柳南初。 陈放想到了他第一次杀人时的场景。 柳南初并不难看,发起疯来同样是一个美人。 可是陈放每每回想起那时,总觉得她是一个魔鬼,一个怪物,一个妖魔! 又要杀人了么? 他并不喜欢杀人。 他想起了自己的匕首刺入别人的心脏,鲜血沿着匕首滴下来的时候,他并不能享受那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刺激。 他只觉得痛苦。 但无论多深邃、多强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 那时,他非杀人不可。 裴虎、柳南初,他非得杀了他们! 不杀人,他就得死! 可现在他却不用死,裴燕飞已不具备杀他的能力。 为了救自己的妹妹,他就一定要去杀人么? 有时一个人活着并不是为了享受欢乐,而是为了忍受痛苦,因为活着也是种责任,谁也不能逃避。 他不想杀人,即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仍然想要找到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兵不血刃才是至尊之法,才是他心中那颗种子里的根。 他民族的血脉从不是一个侵略的血脉,也不是一个杀戮的血脉,而是反抗命运和不公的血脉,他要反抗的不是裴燕飞,是炁奴。 换脉,仍然得杀人。 不换脉,果果就要做一辈子的炁奴。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不像是方才那充满清晰和透彻的样子。 片刻之后,他突然扬起了头,发疯一般地冲了出去。 武含烟就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陈放。 她笑道,“看来你想到了第三个办法。”
陈放道,“是。”
武含烟道,“你总能想到第三个办法。”
陈放道,“至少这个办法,不用去杀人。”
武含烟道,“你很讨厌杀人么?”
陈放道,“因为我的眼睛里,没有利益。我也希望我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利益。”
武含烟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春夜的春风里那一抹艳阳,足以照亮一切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