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宛如盖着一层青纱。 施悦看着远处在平原上吃草的九色鹿,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手帕。 手帕很干净,左下角的位置绣着一个十分好看的字。 寻。 这是柳南寻的手帕。 回忆涌上了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惊动了她。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声音很平淡。 施悦仰起头,在丛林之中找到了一个身影,是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小乞丐。 施悦第一时间看到了他的手。 谁也想不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竟会有这样一双手,那双手十分的洁白,十分的嫩,像是从没有做过任何乞丐该做的事一般。 那双手甚至比施悦的手,还要美。 小乞丐坐在树梢上,整个身子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两只肮脏且污浊的赤足耷拉下来,轻轻地晃动着。 他微笑着看向施悦,眼里的笑意,宛如明月。 施悦警惕地看去,“你是谁?……是何时跟着我的?”
小乞丐笑道,“昨日你和三教寺的陈道长吃面时,我就已在你身后了。”
施悦心中虽然胆怯,但嘴上仍然强横道,“你为何要跟着我,你若是对我有所企图,不怕紫云山来找你麻烦么?”
小乞丐道,“紫云山自诩天下第一道门,内有三品宗师坐镇,号称天下无双四个大字,门下弟子的眼睛难免要生在额角头上,况且这是紫云山头下。寻常弟子目中无人还说的通,你这么说……怕是为了遮掩心中的胆怯。”
施悦被人一眼看穿,双手抱住臂膀,退了几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乞丐笑了笑,“我已经说过,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施悦冷冷道,“与你无关。”
小乞丐却玩味了起来,“或许我知道柳南寻的下落呢?”
施悦心中一惊,仿佛这三个字有某种魔力一般,竟是直接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小乞丐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了施悦的面前,打量了一下这个偷偷跑出来的紫云山弟子,“你去戏馆打听时,我便已经觉得你简直是聪明至极,但是再聪明也不可能走到这里来,没有任何线索指向柳南寻来过这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施悦道,“我猜的。”
小乞丐皱了皱眉,“如何猜的?”
施悦低头,将手帕放回了怀中,喃喃道,“我去了戏馆,得知柳师兄和三教寺的道长交过手,于是昨夜回到了三教寺里,发现陈道长在骗我。”
小乞丐道,“他并没有骗你,柳南寻等人确没有在三教寺住。”
施悦道,“这我不清楚,但是我照顾柳师兄已有三年,明白他的习惯。他会在每次居住的厢房西南角焚香,并且在床头挂上艾草。”
小乞丐道,“你不该发现这些东西。”
施悦心中当即明白了一些,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小乞丐笑了笑,“处理现场的人非常小心,他们从不会让人看出任何痕迹。”
施悦的心跌入了谷底,明白柳南寻一定招惹到了厉害的角色,但是她并没有害怕,继续道,“一开始我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柳师兄的痕迹,但后来我在三教寺其中一个厢房西南角的柜子下面找到了香灰,是柳师兄经常使用的龙涎香香灰,这样的香价格昂贵,且不容易买到。”
小乞丐道,“所以你便开始怀疑陈道长了?”
施悦道,“我打听了一下,便得知陈道长第二天上了神木林,且消失了三日,这三日,他一定就在这里。而且……他消失的那一日正好是葬鹿谷隐脉天雷降世的日子。”
小乞丐一言不发,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笑着看向施悦。 施悦继续道,“这一切必然有关,所以……” 小乞丐笑道,“所以你想下葬鹿谷去?”
施悦点点头,眼神望向了那斜坡下的深谷,看向了那浓重的迷雾。 小乞丐道,“走下去虽容易,却未必能活着出来。”
施悦猛然仰起头,眼神里已充满坚定的泪水,哽咽道,“他已经走了,若是连尸骨都找不到……我会……会……” 小乞丐没有听她说下去,转身先一步走下了斜谷。 施悦连忙跟了上去。 大雾弥漫,潮湿的地面已经有了露水,台阶很滑。 小乞丐背着手走在前面,施悦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她不知道面前这个小乞丐要去哪里,是不是真的知道柳师兄的下落,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会不会加害自己,但她还是跟着,似乎这个小乞丐已是她最后的希望。 小乞丐行走在大雾之中,却能够轻巧的避开所有的石头、树木,仿佛能够看的清路一般。 巨大的山洞门口散出阵阵的恶臭,小乞丐驻足在门口,对着施悦道,“这些味道我始终闻不了,你自己进去吧。”
施悦心中早已经接受了柳南寻死去的实事,可真当她走入山洞后,整个人却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柳南寻的尸体就在那里。 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施悦的身体像是被抽走的灵魂,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支撑,跪倒在地上。 憋了足足几日的眼泪,在这一刻涌出,泣不成声。 风萧瑟着从洞口吹了进来,满地散落的石子沾染着暗红色的血,分不清属于谁。 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周遭被毁坏的痕迹十分明显。 施悦双手捧起那颗头颅。 那颗已经被蛆虫啃食了大部分焦黑血肉的头颅。 她抱着那具尸体。 那具露出上半身,焦黑肮脏的尸体。 放声痛哭。 小乞丐在门外看着这一切,摇头叹息。 哭了不知多久,施悦才将蓝色的外披盖在了尸体的上方,背了起来,手中则是用衣服包裹着的头颅。 她回到隆阳城里,找了一间棺材铺。 老板看到了那象征着高贵和权力的紫云山长衫,连忙迎了出来,“上仙,要打口棺材么?”
施悦用仅剩的力气道,“老板,有紫香檀木的棺材吗?”
老板一听,心中大喜,可脸上仍然是那幅丧气,“您来的正是时候,恰好有一口,给您送到哪儿?”
施悦擦了擦泪,询问道,“老板,多少银子……” 老板道,“这紫香檀木价格不菲,怎么也得……二两银子。”
施悦拿出了自己的荷包,数了数,怯生生道,“老板,一两银子三吊钱可以么?”
老板的脸色变了些,有些疑惑的看着施悦,“这……紫云山如此富饶之地,怎会没有银子呢?您可是说笑了……我们这小本买卖,也买不起您这些脸面啊。”
施悦愁容满面,叹息了一声,“他生前最喜欢的便是紫檀香木,家中应有之物便都是这些……” 老板摆了摆手,“姑娘莫要再说了,这些和我都没什么关系,这个价都是没加您手工的银子。”
“喏。”
小乞丐将一两银子放到了桌子上,又走出去,蹲在了大街上。 老板看到银子,笑道,“够了,够了。”
施悦道了声谢,走到了棺材的旁边。 柳家的大少爷下葬了。 紫云山的人不知道,柳家的人也不知道。 知道的却是看上去根本和柳南寻这三个字没有任何的两个人。 施悦跪在那块无名的墓碑前,正在和眼前的人做着最后的道别。 小乞丐随手捡了一根枝条,放在嘴里咀嚼道,“为什么要这样?”
施悦扬起那双已经哭肿的双眼,看着墓碑。 “我是紫云山长工的女儿。”
“父亲死的那天晚上,我险些被外门弟子糟蹋。”
“是他救了我,给了我衣服穿,给了我一碗饭吃,给了我一个能够住着的地方。”
“他在紫云山里是众心拱月般的人物,是东华峰上难得的天才,是师父得意的弟子,是师姐师妹们爱慕的对象,是所有的中心。”
“他就像是天边的明月,而我……在他眼里或许只是浩瀚星海里不起眼的一颗星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师妹……” 施悦笑了起来,泪水流过她的酒窝,滴落在地上,“我爱了他五年,直到今天,我仍然爱着他。”
她抱紧了柳南寻留给她唯一的手帕,“我用了身上所有的钱,给他置办了后事,这一刻,他好像终于是属于我的了……” 施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身原本让人敬畏的紫云山道袍此时已经看不出样子了。 她并不在意,而是深吸了口气,眼神和话都愈显锋利了起来,“斩去他脖颈的刀口锋利、平整,若是武妖所为,我便要杀光所有的武妖。”
“他的胳膊上有被人抓过的痕迹,身体也被劫雷劈过。”
施悦抓起了手中的那把长剑,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杀意,“也就是说,开脉之人和武妖是一起的,所以那个有隐脉的人,也是杀了南寻的人。”
小乞丐拍手笑道,“厉害,厉害,此人你已知道是谁?”
施悦道,“我一定会知道的。”
小乞丐道,“你想没想过,或许柳南寻并不是个好人,并非是有人要杀他,而是他要杀别人?”
施悦惨白的脸低了下去,嘴角露出了邪魅的笑容,“我不关心真像如何,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这天下我最爱的人死了,我便要让伤害他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小乞丐深吸了口气道,“我可以告诉你,除了武妖之外的另一个人是谁。”
施悦仰起头,“是谁?”
小乞丐道,“你住在醉湘阁里,不出几日便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施悦道,“你为何帮我?”
小乞丐笑了笑,“像你这样的美人儿,我自然想帮你。”
施悦惨笑道,“你想得到什么?”
小乞丐道,“那要看你有什么了。”
施悦抬起了眸子,看着小乞丐,“我只有我的身体。”
小乞丐摆了摆手,“我并不介意。”
施悦道,“今日我已疲了,明日我会住在醉湘阁里,你可以到那里来找我。”
小乞丐道,“什么时候都可以?”
施悦点点头,咬紧了唇,“什么时候都可以。”
小乞丐笑着转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