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优点不多,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大抵就是脸皮厚。
他浑然没有为自己摔进教室,差点一屁股坐倒的狼狈出场方式,感到哪怕一丝不好意思。 自然的调整了一下站姿,把两条为了保持平衡,分的有些开的长腿收回来。 嘴里发出两声清嗓子的嗯嗯声后,抬手对望着他的几十个少男少女压了压。 表现出一副你们不要在意我,继续听课的校领导姿态。 还挺唬人。 教室里静了下来。 只是还没到同学们开始猜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躲在教室后门。 就看到这货咧着嘴,在冬日穿过教室后门,让人略感寒冷的西北风中,笑的阳光灿烂,对讲台上的夏琴,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把教室里的人都给整懵逼了。 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孟时这样性格的人,会是暗地里被叫做“灭绝师太”的夏琴的儿子。 还有几个知道孟时是孟愈远的儿子,特意去了解过孟愈远的同学,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他们脑袋僵硬的转向站在讲台上,看向同样因为孟时到来而惊讶不已的夏琴。 这个整日没有笑容,对学生无比严厉,私底下被叫做灭绝师太的初中数学老师,竟然是和崔建军齐名的乐队破土吉他手的老婆…… 这世界太疯狂了。 “卧槽……孟子哥是师太的儿子……” 打开教师后门的那个同学嘴里发出了一声,情绪难明的低吟。 他因为太过激动,以至于把夏琴的外号直接叫了出来。 这一声,好似课间被几个损友抬起来,岔开腿往柱子冲去,痛苦惊骇中又带着古怪的滋味。 孟时斜眼向他看过去。 他便像被捏住脖子的大鹅,长音戛然而止。 但他这声“号子”,也激活了教室里的八卦之魂。 “难怪老……难怪夏老师突然在课上给我们放视频呢,原来如此……” “对对对,还答应算孟时视频里赌男女的概率……” “老……班主任平时可不开玩笑的……” “所以咱班主任还是陈子瑜的……孟时是陈子瑜的舅舅,舅舅的妈妈叫什么?”“叫……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嘛!”
“孟子哥不是在拍戏吗,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看班主任的表情,好像也很意外。”
“不会是个整蛊吧?怎么也没办法把师太和孟时联系在一起啊……” “是啊,老灭绝怎么可能教出孟时这样的人……” “对啊,对啊,玩摇滚,拍视频,老……数学老师的儿子应该是埋头读书的人才合理。”
“小点声……小点声……” 教室里响起了淅淅索索,如同树叶被风吹动一般的细碎议论声。 夏琴抬手下意识想要维持课堂秩序,但看到站在教室后面的孟时,又把手轻轻放到了讲台上。 她想起了,孟时如这帮孩子一样年纪的时候,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 二中是个老学区,老学校,同样也是本县里口碑相对较差的学校。 二中的学生在各个方面都相对差一些,所以,大部分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也比较低。 甚至低到,只要不影响课堂秩序,不打扰想学的人学习,便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样的学校和教育背景,想来每个地区都有一个,并没有什么稀奇。 只是夏琴在教育方面是严厉的。 这种严厉,不会因成绩好坏,关系亲疏分作三六九等。 她布置的作业,谁都要做,她带的班级,迟到早退旷课,都会通知到学生家长。 时不时还会垫着脚在教室后门进行死亡凝视,收一批电子设备。 除了家长会,期中期末考试结束,还会花相当多的时间,骑着电瓶车对大部分学生进行家访。 夏琴知道自己这套继承与自己老师,让自己从一个单亲渔民家庭,成为一名老师的的严厉教育方式。 正随着时代向前,在思想越发早熟的学生中,显得不讨喜和不合时宜。 但她并不因为学生的疏离,以及为了高升学率奖金而压迫学生的闲言碎语,进行调整。 夏琴望着一脸笑容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孟时,心情很复杂。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职业生涯中,其他学习不好,依旧取得不错成就的学生。 可以很坦然的面对,“当初真后悔没有听夏老师话好好读书,现在只能当个包工头,一年忙到晚就赚个百十来万,不像某某大学生坐办公室”,这类来自曾经学生的调侃。 但没法面对孟时,可能会有的任何指责。 她觉得孟时正和孟愈远一样与自己渐行渐远渐。 夏琴一直觉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都不曾爱过自己。 父亲在她年幼的时候落了海去。 丈夫和儿子则像风,短暂的吹拂过自己生命,然后携带追随他们的“砂砾”、“尘土”、新鲜的、泛黄的“叶片”呼啸着离开,去往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到达的远方。 夏琴心跳的很慢,望着摸头憨笑的孟时,露出一个自己不太擅长的微笑。 她知道对孟时笑的时候很少,想在往后表现的积极些。 但终究不擅表达,显得局促了点。 孟时给夏琴同志当了两辈子儿子,知道她是个很没安全感,却又死装强硬的人,对她这种表现并不感到意外。 这样就很好了。 他瞄了一眼,刚刚拿在手里的烟确实弹到楼下去了,而不是掉在走廊上,笑嘻嘻往讲台上走。 …… 黄妃妃没回头看孟时,也没有去看站在讲台侧方的夏琴。 她知道这种行为是很刻意的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但依旧倔强的将自己的眼睛,牢牢钉在多媒体旁边的幕布上。 视频里。 孟时问翁冰冰。 “谈过恋爱吗?”
始终保持礼貌笑容的翁冰冰,嘴角的笑容终于淡了下来。 黄妃妃对电影赏析,剪辑软件没有半点了解。 还是在孟时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看到了一个明显的剪辑点。 因为翁冰冰脸上又挂上了礼貌的笑容,却没有对孟时的问题做出回应。 孟时又问:“失去过重要的亲人吗?”
翁冰冰摇头说:“没有,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很健康。”
孟时说:“夏天的时候,年哥给我打电话。”
“他说,阿爷已经下不了床了,问你要不要回来一趟,见他最后一面,如果没时间也没事。”
“我没有回答,只是想,这是阿爷会说的话,记忆里他是这样一个人。”
“年哥没听到回答,又说,我联系不上小叔。也就是我爸。”
“我说,我回去,但我孟愈远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
“然后,我就回了夭山。”
“阿爷出殡后一天,孟愈远给了个电话,说,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说,你晚点死吧,送葬挺累的,我缓一缓。”
孟时说话的表情始终很冷淡,语速不紧不慢。 黄妃妃突然感觉有点冷,缩了下脖子,伸手把敞开一条缝的玻璃窗拉上。 阅读总是抽象的。 她看《局外人》觉得主人公莫尔索那种面对世俗的疏离,很酷。 虽然她没有经历过亲人离世,但觉得亲人离去,好像也就那样,自己应该不会哭嚎,落泪。 死亡很抽象。 可,真正看到一个人活生生在自己面前,波澜不惊的,冷漠的,讲述这些,所带来的冲击远远不似纸面上看到的那般轻松。 黄妃妃终于忍不住望向已经走到讲台上,她心里觉得很装的孟时。 孟时往夏琴走的时候,一直带着笑,头微微往上抬,脚步轻快。 一看就觉的他现在的心情很好,很骄傲。 学生们觉得,他像个期末考的很好,拿着成绩单趾高气昂回家,等待老妈夸奖的嘚瑟人。 夏琴站在讲台侧面,一只手搭在讲台上。 孟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抬起来,然后一侧身从讲台和她之间溜了过去,转身,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臂弯,得意的抬着下巴说:“这是我妈。”
一瞬间,教室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这货真心为自己是夏琴儿子感到骄傲。 虽然他们不知道,一个不怎么被学生喜欢的初中老师,这有什么值得他骄傲的。 黄妃妃看着眼前跟个憨批一样孟时,又转头看屏幕里的孟时。 “阿爷的葬礼过后,我在村里待了挺长一段时间,有一天谢向杰联系说,秦川要开演唱会了,来不。”
“我是不想去的,不想动。”
“陈与发了一首歌过来,是秦川久违的大众审美作品《无法老去》。”
“第二天,陈与发了条信息,说楼三车祸走了。”
“那天天气很好,星星很多。”
“第二天,我买了张车票。”
“去四九城的。”
“坐旁边的人放了首歌,是《记忆中腐烂的故里》,他问我,听得懂这首歌吗?”
“我说,挺难听的。”
“他说,难听?这就是你对神曲的评价。”
“我说,感觉你挺懂他的,我有为了纪念他开的演唱会的票,黄牛五千,我四千五卖你。”
“他啐了我一口,说,俗。”
“然后我就睡觉了,梦到一姑娘,醒了以后,觉得自个好像应该找个女朋友。”
这段视频,孟时一直在说,翁冰冰听的嘴巴合不拢。 作为秦川的现任主唱,孟时言语中没有表达出一丝一毫对楼三的敬意,反而表现的不如一个普通路人。 黄妃妃觉得孟时说的事,挺有意思,有点冷面笑匠,一本正经将笑话讽刺人的滋味,但心里却莫名堵得慌,根本笑不出来。 教室里,孟时挽着夏琴的臂弯,说:“昨天听小鱼说,夏琴同志准备在课堂上放我的视频,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给我高兴的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的车就回来了。”
夏琴抬头看他,笑容逐渐柔和。 她想起孟时对她唱的——妈妈,这个世界会好的。 是不是,孟时的世界会和孟愈远不一样? 它会不会没有那么大。 会不会只是一个家庭。 妈妈,这个家会好的。 是不是这样? 黄妃妃看看笑的跟个孩子一样的孟时,又看看视频那个,冷淡讲述自己试图兜售乐队前主唱纪念演唱会未遂,又梦到姑娘的冷漠家伙。 她感觉自己裂开了。 不对,不是她裂开了,是孟时这个人裂开了。 这人神经病啊! 除了她已经没人在意的视频里。 翁冰冰小心翼翼的问:“孟先生现在是秦川的主唱吧……” 她是在提醒孟时,这番言论多少不合适。 孟时身体往后靠了靠,用很放松的姿态说: “首先,我并不是一个真正冷漠的人,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我并不像和大多数人一样,在他们觉得必须难过的方面难过。 楼三去世了,所有人都在转发他,纪念他,哪怕他们压根不了解他。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难过,所以,他们会因为我表现出来的冷淡,而怀疑我的本质——孟时真特么不是人。 假设大多人的难过,是真实的情感抒发,我的不难过也是真正的我。 这种情况下,问题来了,我需不需要在所有人认为我必须难过的时候,表演难过? 是不是,我表现的不难过,我做的一切,在那些难过的人眼里没有丝毫意义? 他们是不是可以因为我的不难过,也审判我?”
黄妃妃听完这番话,只感觉自己脑子轰的一下,整个人呆滞了,以至于孟时把视频暂停了,她都没有发现。 孟时松开夏琴的臂弯,双手放在讲台上,对下面的同学说:“我知道你们之中,大多数人不太喜欢你们的班主任,特别是这个年纪,向往自由,不喜欢被约束,不喜欢在上面的人。”
“就像我现在走进这个教室,直愣愣站在你们面前,叭叭叭的开始讲大道理,你们便会在心里想,这货什么玩意,装你妈呢?”
他没等下面的同学反应,双手一摊,说,“没错,现在我就是在装我妈。”
下面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了。 这话属实没法反驳。 夏琴也有些忍俊不禁。 孟时笑着指了指最后一排,刚刚开门让他摔进来,又在他跟前叫夏琴“师太”的家伙,说: “这位同学,把你椅子搬上来放讲台下面,这节课我装一下我妈,让她坐下面和你们一起看我装的像不像。”
被孟时指到的那个同学楞了一下,他同桌推了推他,说:“孟子哥点名了,搞快点。”
陈培转站起来扭头对同桌咬牙低声说,“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椅子给出去,他就要站着了。 他同桌看热闹不嫌事大,说:“谁不知道孟子哥这人心眼小,你叫夏老师绰号被他听到算是死定了。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放学跑快点别被逮住了,或者现在上去给夏老师磕头认错。”
陈培转想到孟时在哔站“孟人屠”的绰号,以及平时视频里的作风,表情一滞。 孟时敲了敲讲台,说,“嘀咕啥呢,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陈培转一激灵,拎着自个的椅子,噌的一下从最后一排窜到了前面。 孟时指挥他把椅子放在第一排的过道上,喊住他,看着他的眼睛,随意的问: “这位同学很有奉献精神,看来平时应该挺尊重老师,叫什么名字啊?住哪?平时是骑车上学吧?路况好吗?”
要死,真的要堵我啊! 孟时和贾树道、吴怡、潘雅安,这些在公司担任很长时间的高层之间对话都没落过下风。 玩笑式言语,依旧让陈培转头皮一麻。 他脑子一抽,想起同桌的话,对着夏琴就是一个鞠躬,脱口而出,“夏老师对不起!”
然后是砰的一声…… 二中椅子是那种合成板,带靠背。 陈培转在椅子后面一鞠躬,脑门磕上去,发出一声闷响。 班级里的同学都知道孟时特意点名他是什么原因,只是没想到这货真给班主任磕了一个。 哈哈哈,笑不活了。 陈培转同学的社死,让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只有夏琴急忙去查看他有没有伤到。 好在用力不是很猛,脑门上还盖着刘海,扒拉开只是额头上有点红,在他涨红的脸映衬下,倒不显眼。 夏琴见没事心里松了口气,对一众笑的停不下来的学生说:“叫什么都不会影响我是你们的老师,老师从业很久很久了,什么学生都见过,不影响的。”
学生们渐渐停了笑。 陈培转突然心里一酸。 他打小成绩就不好,生性顽皮,又在同龄人中高高大大,便时常和邻居辍学的小混混一起玩。 小学时老师就评价他是烂泥扶不上墙。 家里也不怎么管。 只有升初中班主任怎么都不放弃,一次次考试后叫到办公室讲题,一次次家访…… 孟时看他低头站在夏琴面前,想起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过的一段广为流传的话—— “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孟时看着教室里一颗颗树,一朵朵云,一个个灵魂,从讲台上下来,伸手搓了搓他的脑袋,笑道:“放学一起走吧。”
陈培转抬起头。 孟时说:“我喊人放学后给小鱼小桥送点礼物……” 他停顿了一下,伸手在虚空画了一个圈,把教室里所有人都包进去,继续说:“现在算上你们,都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