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我从学校辍学回家,才意识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我茫然失措,不愿意学什么手艺,也不愿意种地,成天想着离开村子,去沙洲上班。好友金山从沙洲回来了,完全变了样:皮肤变黑了,但牙却白了。他穿着十分流行,还从沙洲骑回来一辆半新的“二六”自行车。这对于从未去过沙洲的我看来,就是一次伟大的创举。金山故意露出洁白的牙,问:“你怎么没有去上学?”
我摇摇头,不说话。心想,要是一说话,眼泪就会流出来。我是因为眼睛近视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上课时完全没有听懂老师讲的知识;随着成绩逐渐下滑,无法留在教室里就逃离了学校。“我的牙白不白?”
金山故意逗着我。金山的牙比之前白多了,但我只是对他的自行车好奇,极力控制情绪激动地问:“你的?”
金山点点头。“多少钱买的?”
金山伸出五个手指:“五十元。”
我吃了一惊,同时为金山有一辆属于他自己的自行车而高兴。金山掏出一盒烟:烟盒上画着一个少数民族妇女,写着“阿诗玛”。金山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摆摆手,表示不抽烟。金山笑道:“抽,抽,学着抽。”
我推开金山拿着烟的手,金山只好把烟送到嘴巴上,掏出汽油打火机点燃了烟,从嘴里喷出一股烟雾。“我骑一骑。”
我说,我家里只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也只能偶尔骑一小会。金山爽快的答应:“骑吧。”
我骑着金山的自行车,无比的愉悦,尤其是赤着的脚步离开地面不那么冷了,踩在自行车踏板上很舒服。我在金山的屋前骑了几圈,才很不好意思下车;当我的脚落到地面时,再一次感觉到地面冰冷,还有一些小石子顶得脚生疼;不得不用赤着的脚扒开小石子,才落下去。金山劝慰我说:“去沙洲做小工,一天的工钱两块五;干一个月,你就能买辆自行车。”
我听金山这样说,非常动心;但想到桂香也在沙洲上班,很不好意思的问:“要是桂香知道我做小工,会不会笑我?”
桂香是我小学二年级的同桌,她二年级没有读完就去了沙洲帮亲戚带孩子,这几年在沙洲上班。虽然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很多的时候非常想念她,脑海里还是桂香二年级的样子:桂香的皮肤黝黑,嘴唇微微张开着,露出细细的牙齿。我们经常相视一笑,总会看到桂香脸蛋上可爱的小酒窝,十分可爱。桂香见我直直地看着她,害羞地转过头去。这时脑后的可爱而小巧的辫子展现到我眼前,末端用红毛线缠着一轮又一轮的,漂亮极了。我很想伸手去触摸,但又不敢。那时就想:等长大了娶她为妻。金山这才说:“我二叔给我找了一个厂。”
金山的二叔早年就去了沙洲工作。“什么厂?”
我瞬间蹦跳起来,激动地问。金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我接过牛皮纸信封,上面一行宋体铅印字:沙洲防护用品厂,下面还有一排小两号的字,是厂的详细地址。我赶紧问:“那,什么时候去沙洲?”
金山摇摇头说,“这个厂不好,我不想去。”
我心一紧,赶紧问:“怎么不好啦?”
“从没听说过这个厂。”
金山有些无奈地摇着头说,“像沙洲日化,沙洲电冰箱厂,还有沙洲棉纺厂,那才是好厂。“我摇了摇头,那几个厂是不可能进去的。金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再等等,等我二叔找到好厂,我们就一起去。”
我避开金山的目光看别处,万念俱灰,低下头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赤脚:虽然是春天,但还是有点冷,赤着的脚冻得通红。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住落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想赚钱买一双解放鞋穿。”
金山的目光也落到我的赤脚上,忽地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什么东西。我问:“你在看什么?”
金山摇摇头,没有说话。我顺着金山的眼光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当我回转头看金山的眼睛时,金山的眼里溢满了泪水。“你怎么啦?”
我推了一把金山。金山故意笑笑,眨眨眼,笑着说:“眼睛里进灰尘了。”
此时,风平浪静,怎么会进灰尘呢。我想着,就明白了金山看到我穷酸的样子流泪了。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去沙洲,“去沙洲上班,就能赚点钱,然后买一双解放鞋。”
金山猛地大喊一声:“去沙洲。”
我高兴地跳起来。金山迅速摸索着上衣口袋,想着什么;然后迅速摸摸裤子上的口袋,一副失落的样子。随后很无奈的说:“没有车费啊。”
“要多少车费?”
“五块六。”
我手里没有一分钱,刚才无比高涨的热情一下子滑到冰点。“我把自行车卖了。”
金山有点不舍的说,推着自行车向荆洪公路走去。我默默地跟着金山向前走着,心里忐忑不安。村委会后面的一排门脸房,银海的包子铺门口聚集着几个人。金山推着自行车向银海的包子铺走去,自行车卖给了银海。金山转过身对我低声说:“我们去沙洲。”
我内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心想,等赚了钱,还给金山一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