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动自己? 他终于肯与自己谈及晋王兄和母妃的冤案了吗? 萧逸寒端坐在矮几前。 左手在身侧紧紧攥着白玉扳指,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座木屋长在一起。每当回想起被赐白绫自缢在冷宫的母妃,他就无法控制地呼吸艰难。 好像那条白绫,是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无数次的梦魇中,那条掌握着自己生死的白绫却被两只手掌紧紧握住。一端是萧靖禹,另一端,则是萧晏之。 而晋王兄和晋王嫂就在他的梦里,痛苦地对他哭诉: “你晋王兄是冤枉的!”
“母妃被皇帝和那妖妇逼死!为兄只是想带着沁儿去祭奠!奔丧!何罪之有!!!”
侄儿和侄女的啼哭声刺激着他大脑的每一根神经: “豫王叔,救我!”
“王叔救救侄儿!”
每每看到侄儿萧方沁和侄女萧瑾儿伸出小手扑在自己怀里,再抬头就满身是血,他便再也控制不住,痛哭着从梦魇中醒来,接着便是陷入无尽的自责当中。 若是他没有效仿燕王立功心切,自请去辽东戍边; 若是两年前的中秋,自己回京的马再跑得快一些; 若是他没有对皇兄的仁慈,抱有一丝幻想...... 是不是这场冤案,就不会发生? 可一切已经发生了,再去自责又有什么用呢? 地狱既然不收他,他便只能做这世上的恶鬼,再多的神佛也渡不了他的贪、嗔、痴、怨。 他咬着后牙,缓缓抬头看向萧靖禹,额上的青筋由于克制愤怒而凸起,嘶哑的声线有些颤抖。 挣扎了半天,终究无力地问了一声: “为什么?”
“因为......” 萧靖禹开口,却被萧逸寒打断。 “月饼里的字条,是字谜。”
萧逸寒情绪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怒意: “皇兄不是最喜欢吃我母妃做的月饼?还乐得猜母妃出的字谜。臣弟不喜甜食,记得有一年中秋,母妃为了哄臣弟吃果仁馅的月饼,特意在字条上写了字谜藏在月饼里。其他兄弟见了还笑话臣弟,臣弟羞得大哭,是皇兄你掰开月饼,一边训他们,一边哄着我们猜字谜。还说这月饼真好吃,比太后做得好吃多了。”
萧靖禹一言不发。 由着萧逸寒喋喋不休:“怎么多年以后,这送去晋王府月饼中的字谜,在太后眼里,就变成了密报?还一定要置臣弟的母妃于死地。”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尚食局做点心的太妃,能对出身世家的王太后有什么威胁? 萧逸寒鼻腔酸涩,咧开嘴笑着:“我......臣弟告诉你为什么。”
“你知道?”
萧靖禹眯着眼回问。 “皇兄知道的,臣弟未必就不知道。”
萧靖禹变了脸色,强压怒气低喝道:“你不知道!!”
“臣弟就是知道!”
萧逸寒喉间笑得嘶哑: “山西地界一分为二,晋王封地,兵强马壮。可封地皇商九成为王姓宗亲,他们逍遥快活惯了,就盼着来个闲散王爷就藩,养着他们,靠着他们。哪知黄粱一梦,来就藩的竟然是晋王萧良玉!地被收了,盐场没了。他们不但要待在那地方受着窝囊气,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银子养肥了晋王的兵马。”
“王家急啊!!!”
他说到激动处,豁然起身,两眼布满血丝瞪着萧靖禹,言语中再无恭敬: “王家急了,太后怎么能不急?太后急了,皇兄眼里自然容不下砂子!不就是皇权两个字?皇兄的眼里明晃晃写着呢!过命的兄弟又怎么样?在皇兄眼里连猪狗都不如!臣弟就是知道!”
“你是朕的亲兄弟!你就是这样想朕的?!”
萧靖禹亦是拍案而起,脖颈青筋暴起,“你好大的胆子!!”
天子一怒,凶悍气焰压也压不住,就这么对上了豫王的愤恨。 一君一臣,没有兄弟之间的其乐融融,倒好像猛龙和恶虎相争。 听到萧靖禹怒喝,神机营将士不用圣上下令,便冲进去,将几十柄火绳枪齐刷刷地对准了屋内的豫王。 屋外的郑王萧蛰恩冷汗直流,却因无诏连半步也不敢踏入木屋。 良久。 萧靖禹才从狂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坐回原处,轻轻摆手,端着火绳枪的神机营将士无声退出。 “你不知道。”
萧靖禹面无表情,淡淡地看着萧逸寒,“你若坐在朕的位置上,就不会这样想朕。”
“所以,臣弟才坐不上皇兄的位置啊。”
萧逸寒亦是无所畏惧地迎上萧靖禹的目光,只是想到枉死的淳太妃,又忽然哽咽起来: “可是皇兄......臣弟的母妃出身卑贱,能得父皇垂青,不过是因为她做得月饼入了父皇的口。你若忌惮,削了晋王兄和臣弟的藩就是,何必跟一个年过半百的深宫妇人过不去?母妃最喜欢菊花,若是她在九泉之下知道,她宫中的菊花被宫人的血玷污了......该有多伤心?”
“你可知道?那字谜的谜底是什么?都有谁猜错了?”
萧靖禹低头把玩着案上的长刀。 “臣弟连字谜是什么都不清楚,怎么知道谜底?”
“又添两笔是双月。”
萧靖禹答,“谜底是,友。”
“呵......”萧逸寒轻笑,似乎在听一个笑话,“这就是密报?”
“可是有人说了不同的答案。”
萧靖禹眼中并无笑意,满面严肃地陈述道,“又添两笔,是反。双月为朋,可也是晋王妃父亲,英国公贺朋,贺老将军之名。这意味着什么,不必朕在多说了吧?”
见萧逸寒不说话,萧靖禹叹了口气,继续道: “贺老将军与陆老将军一样,是父皇的左膀右臂,也是大周的开国功臣。曾随父皇驱除瓦蒙,开拓疆土。他生前总领大同、宣府、山西三边重镇,加上他几个儿子的屯兵,贺家麾下足有四十万精兵。你以为,晋王那点兵在他眼里算什么?他不过是看中你晋王兄也姓萧罢了!”
“你问朕为什么动了晋王,没动你?那你有没有想过,朕为什么动了他?”
萧靖禹缓缓起身,看向萧逸寒的眸子发出摄人的冷芒: “可兄弟一旦成了逆臣,就不再是兄弟了!”
“是他!!先背叛了朕!”
“是他!!让朕不得不自断臂膀!”
“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朕!!”
萧靖禹的咆哮穿透木屋,在山野中回荡,双手也由于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 见萧逸寒又想说话,他回身轻轻闭上双目,抬手制止: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王家、谢家、风家、陆家,包括太后,都惦记着萧家的江山,他们今日给朕上疏处置这个,明日上疏推举那个,还不都是一样,为着自己。如今,朕所能倚仗的,除了兄弟,还有谁?”
“皇兄抬爱了。”
萧逸寒听着萧靖禹说得冠冕堂皇,不但心里毫无波澜,却只是觉得可笑。 他不过是在告诉自己。 他是皇帝,如果自己胆敢违背他的意思,碾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朕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偏爱。”
听出萧靖禹似乎意有所指,萧逸寒眼皮耷拉着:“臣弟怎么才能不辜负皇兄呢?”
萧靖禹答非所问,双手珍惜地捧着那柄倭刀,走在他面前:“朕知道这柄长刀是你的珍爱之物,朕今日便把它物归原主。至于你是怎么遗失的,不必说与朕听,谁嫁祸的你,你自找他讨个说法便是。”
“谢过皇兄。”
萧逸寒双手接过,刀光晃得他双眼刺痛。 “不过,这么好的刀,也不能浪费了。”
萧靖禹拍了拍他肩头: “朕不想看见乌伦格世子活着走出大周。兵部想他和大周联姻歇了战事,说什么休战止戈,说什么为了黎民百姓,谢太傅同意,段临也同意,文武百官都同意……可是,朕不同意。无论是燕王护送,还是礼部护送,朕想看他死。”
“他死了,辽东铁骑和丹巴七部的仗,才能一直打下去。”
“朕是皇帝!你是朕的兄弟,你要帮朕。”
说完,便径自走出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