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空下,平川哲文跟随着少女的步伐,走在街边。 飘扬的裙摆上,精致的花边折入眼中。 他注视着少女的背影,聆听着她的声音。 “今天上午出门的时候,天气还有点冷。”
少女似乎不明所以的一句,成为了开场白,又在停顿片刻后,继续开口。 “在推开门的时候,母亲就拿来了一件衣服,替我穿好,还帮我扣好扣子,整理好衣服,叮嘱我出门的时候小心一点,询问我晚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要吃的。”
“听起来很普普通通的一幕,对吧?平川老师。”
平川哲文应了一声,示意他在认真听。 接着,雨宫夜话锋一转。 “但在很早之前,这样的场景是不会发生在我家的。”
“……” 在平川哲文的沉默中,雨宫夜低下头,盯着她的脚尖。 像在沉浸在某种回忆之中,她的语速很慢。 “很早——在我小学的时候,不管是母亲也好,父亲也好,他们的工作都很繁忙。”
“母亲的名下有好几家企业,她每天的事情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别说像今天这样温柔地看着我出门了,正常情况下,我都见不到她几面。”
“我上学的时候她还在工作,放学的时候她还在工作,或许只有我睡下的时候,她才能到家。”
“家里通常只有我和两名女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国中的时候。”
“平川老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 平川哲文试着猜测道,“……隐秘之身?”
“对的,没有错。”
雨宫夜立马转过身来,点点头后,对着他绽放出一个微笑,“平川老师还是很了解此身的嘛。”
“……” 在这个街边,少女停下了脚步。平川哲文也不得不停了下来,看着近在身前的少女。 雨宫夜脸上笑意不减。 “在我国中的时候,我学会了自娱自乐。”
“……” 自娱自乐……吗? 平川哲文内心复述着这个词,竟有些无言以对。 雨宫夜的声音换了一种风格,更冷了一点。熟悉她的平川哲文能知道,这是隐秘之身。 “既然没有人能够陪现世之身,那就自娱自乐好了。”
“于是此身便出现了。”
“称之为中二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反正无论是现世之身还是此身,都不喜欢和别人一起行动,我们很享受这样的状态。”
“……” 能够把百万円都认为零花钱的家庭,恐怕见不到父母才是常态。 就在这样的状态中,无人陪伴的孩子开始自娱自乐,她封闭起内心,用虚造的另一个人格安慰自己,陪伴自己。 她沉浸其中。 “但是呢,显然世人们皆认为这样是错误的。”
“因为女仆的描述,母亲发现了现世之身的异常之处。”
“她很自责。”
“她将所有的责任归结于自己母亲责任的失职上。”
“她认为现世之身的一切异常,都源于她陪伴的不足。”
“因此,在国中二年级那年,母亲放下了所有工作,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的身上。”
雨宫夜淡淡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飘然入耳。 平川哲文依旧只能保持沉默。 发觉了孩子的异常,因此,在自责中放弃了所有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全职太太。 这就是雨宫夜的母亲。 当然,事情的真相恐怕并非雨宫夜所讲述的那般平淡,这绝对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因此”能够概括的。 其中的过程,母女间的交流,或许还有争执与冲突,都隐藏在了他所看不见的角落。 “母亲不再工作之后,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以前那种回到家却只能看见女仆的情况再也不会有了。”
“每天回到家的时候,给我开门的是母亲,一日三餐,也都是母亲做的。”
“她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了我身上,为的是什么呢?”
雨宫夜反问一句,又立刻自问自答。 “母亲希望我能够健康成长。”
“面对她,此身又能任性地说些什么呢?”
“此身是异常的,是不应该存在的,是不符合母亲对于健康成长的期望的。于是,此身在母亲面前,只能消失不见。”
“……” 担心孩子的成长,于是全力放弃了工作的母亲。或许此前她有些失职,但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这样的“牺牲”注定衬托出母爱的“沉重”。 以牺牲为前提的爱一定是沉重的。 哪怕她的母亲并未强调过这一点,从未说过“因为你,我已经放弃了工作”这种话。 但敏感的孩子,一定能觉察到其中的沉重。 恰好,雨宫夜实际上是一名相当敏感的孩子。 母亲做出了牺牲,自然,她也要做出对等的牺牲,她要回应母亲的期望。 于是,隐秘之身便消失在了家中。 这就是雨宫夜的情况。 听完这一切平川哲文有些沉闷。 他静静看着站在了他身前的少女,她脸上的神情平静无比,讲述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无太多波澜。 但平川哲文能够体会到其中那一点……悲哀。 对于隐秘之身而言,她完完全全地被母亲否定了。 被认定为异常,需要和“现世之身”分离。 可是,陪伴了她那么久的隐秘之身,真的是可以轻易割舍的吗? 割舍不下,便只能在母亲面前伪装。 封闭的内心,注定不能对母亲倾诉。甚至,在伪装之中变得更加封闭。 平川哲文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没有对或错可言。 无论是雨宫夜的母亲,还是雨宫夜,她们都为对方做出了让步。 事实上,她们母女之间都是在回应对方的期盼。 雨宫夜感到孤独,感到无人陪伴,于是她的母亲放弃了工作尽心尽力地陪伴她。 她的母亲希望孩子能够健康成长,于是雨宫夜便让隐秘之身消失在了家中。 没有人做错了什么,但—— “平川老师,您说,面对母亲,此身有什么资格任性呢?”
少女后续的想法,比如说现在这句,一定是有问题的。 平川哲文盯着少女的故作郑重的稚嫩面容。 她就像是被摆放在了橱柜角落的洋娃娃,已经习惯了自娱自乐,直到有一天,被摆在中心。 这样的改变让她无所适从,这样的重视让她不知所措。 她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 “雨宫同学当然有资格的。”
平川哲文很确信地说道,甚至为了强调这一点,又说了一遍。 “非常有资格。”
“资格在?”
“你还是孩子,不必自己强撑着。”
“是吗?”
“当然。或者你想想,如果你的母亲知道了这一切的高兴都是你伪装出来的,她真的会满意吗?”
“……不全是伪装的。”
“嗯?”
“母亲能够陪伴我,我的确很高兴。”
“嗯,是,我知道的。”
正是因为感到高兴,所以,出于这份高兴,又联系到母亲做出的牺牲,才会想着要“弥补”母亲的牺牲。 这种还真是孩子气的天真想法。 也很可爱。 平川哲文走近一步,站在了雨宫夜的面前。 他用着温和的语气,缓缓开口。 “虽然老师没有孩子,不知道成为父母是什么心态。但是呢,能够看出来,雨宫同学的确有一名非常爱你的母亲。”
“而站在长辈的立场,我猜,雨宫同学的母亲应该同样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的发生。”
“她是希望你能够健康成长,而雨宫同学现在这样,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明明有事情却不和她说,真的算是回应了她的期望吗?”
“……” 雨宫夜不说话了。 “不必自认为这种事情会让母亲困扰,身为孩子不必自己强撑着。你看,像今天这样,把事情和老师倾诉,这样就挺好。”
“可是……” “可是什么呢?”
“平川老师是唯一一个,认为此身不是异常的人。”
平川哲文一笑:“那也只是因为老师更加了解这种事情而已,在不太了解的家长中眼中,这或许的确是个问题。所以啊,才更需要交流。”
“……” “沟通交流是关键,封闭内心的话,只会导致问题永远解决不了。雨宫同学也很希望,你的母亲能够理解你吧?”
“……嗯。”
“这才对。”
“但是怎么说呢?”
“觉得有困难的话,可以询问老师,我会帮助雨宫同学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身为老师帮助学生解决问题可是职责所在。”
雨宫夜想了想,补充道:“老师还和此身签订过契约。”
“……对的,契约。”
平川哲文楞了一下,点头确认道,“也签订了契约,所以一定会帮助雨宫同学的。”
“那——” 在这个人来人往街边,身穿洛丽塔长裙的少女,她忽然对他伸出右手。 “怎么了?”
平川哲文看着雨宫夜翘起的小拇指。 “继续签订一个契约。”
“又要契约啊。”
“当然。”
“好的好的。”
平川哲文无奈地一笑,伸出小拇指,和少女纤细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是什么契约呢?”
“平川老师,无论怎样,您都会和此身一起的,对吧?”
“对的,我会和你一起的。”
“一直一直?”
“嗯,一直。”
在街边行人偶尔瞥来的视线中,他们的见证下,两人的大拇指按在了一起。 —— 下午的时候,雨宫夜换好衣服回到家的时候,打开家门,迎接她的是她的母亲。 “我回来啦。”
“小夜回来啦,在同学家玩得开心吗?”
“开心。”
“那就好,那快去换个衣服吧。晚饭的话,我准备做你爱吃的鹅肝烧。”
“嗯,谢谢妈妈。”
“诶?突然谢什么?”
“没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