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庭院,天高云淡。
对于两个女人的闺中私话,叶云与端木子路这两个男人自然不知晓。 他们负手而立,望着那两棵枣树出神。 枣树的叶子很绿,如同一块块翡翠,各个枝丫被树叶压得有些弧形,像是在给人鞠躬一般。 树在一年四季都有不同。 春的招摇,有那么点涉世未深的意味;夏是疯狂的,缺乏该有的谨慎与沉着;秋是辉煌的,仿佛人到中年,事业达到人生的颠峰,溢满心怀的还有少许的狂喜;冬天脱尽繁华的树,俨然一个具有睿智的思想者,不卑不亢,在沉静中把过去的和未来的做仔细的思量。 天下的树,大抵如此。 “想来点琼浆玉液吗?”端木子路忽然轻声问道。
“想。”叶云微笑道,既没有踟蹰,也没有提问那究竟是什么,朋友要交心。
果然,端木子路的心里微微有些触动,迈步走到小庭院中间,那里有一口仍没有废弃的古井,井口上架着一杆圆滚木轴,密密缠绕着一根粗麻绳,一端系着一个水桶,端木子路摇动木轴铁转,粗麻绳一圈圈松开,水桶缓缓而下。 哗啷。 水桶在水井里装了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升上来,在中途没有洒出一滴。 端木子路将水桶卸下,从井口旁拿过一个木瓢,盛了半勺清凉井水,递给叶云。 “不是酒啊?”叶云讶异道。
“你先尝尝。”端木子路微笑道。
叶云端着木瓢,轻轻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神清气爽,忍不住把剩下的一股脑喝完。 “怎么样?”端木子路笑着问道。
“真他娘舒坦!”叶云抹了把嘴,大声叹道。
端木子路微笑,接过他递回的木瓢,也勺了一瓢,喝一口透心凉的井水,万虑俱消。 “这玩意儿,胜过琼浆玉液啊。”叶云走过去,用手捧起一把井水,送入口中,甘甜润肺。
端木子路将木瓢里的水饮尽,然后将其放回原处,淡然道:“这里的井水纯净,杂质少,在这么炎热的夏天喝上一口,比在冰箱里冷藏过的矿泉水有益多了。《本草纲目》里说,井水新吸,疗病利人,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我给木木煮的中药,用得就是井里的水。”“明智。”
叶云蹲着,正捧着清凉井水往脸上浇,寒意遍体,所有的火气都随之消散。
端木子路静静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为什么选我?”叶云站直身子,掏出藏蓝色手帕擦脸,不作回答,反问了一句:“知道哪种茶最好吗?”
端木子路皱了皱眉,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心理准备,想想,才开口道:“我对茶不甚了解,却也略知一二。应该是洞庭君山茶,此茶没有青茶的味重,没有绿茶的味浓,也没有白茶的味淡,最是味清,清代袁枚《随园食单》中记述:洞庭君山出茶,叶微宽而绿过之,采掇很少,香气清纯。”
叶云摇摇头,不置可否道:“君山银针虽然是我的至爱,但仍不是最好的茶。”
“那是什么?”
端木子路轻声问道。
“最好的茶,应该是‘千红一窟’。”叶云叠好手帕,放进裤兜。
“千红一窟?”端木子路疑惑道。
叶云点点头,解释道:“《红楼梦》中,贾宝玉在游历太虚幻境之时,曾蒙警幻仙子赐茶,茶名曰:千红一窟。警幻仙子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如此的一杯茶,集仙花洁净之肌骨,灵叶涤尘之玉露,才算是人间绝品。”端木子路仍不知他此番话的意思,问道:“你想说明些什么?”
“你出自名校,又经历过风雨,惊才艳艳,不屈不挠,是我最理想的人选。”
叶云微笑道。
端木子路细眯起眼睛,淡淡道:“貌似讲得通。”叶云随意将水桶系在了那根粗麻绳上,不知廉耻道:“你愿意和我一起,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吗?”
端木子路仰天长笑,像是老朋友般打趣道:“大大的江山?好大的口气啊。”
“目标决定路程,看得远一些,未必是坏事。”
叶云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端木子路掏出那枚开皇五铢,转得飞快,凝眉望着他,漠然问道:“如果我不愿意呢?”叶云扬起一个浅浅弧度,云淡风轻道:“没事,人各有志,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予桃花一处开。”
端木子路直视着叶云那双在城市中几乎灭绝的清澈眸子,紧紧捏着那枚已经有些微弯的古泉,沉思良久,才沉声道:“你知道吗?看到井水,我就会想,水到底是什么体?它到一百度是气体,到零度是固体,常态是液体,可以说它又是气体、又是固体、又是液体。但是,到了高温一千度呢?到了零下一千度呢?我们都白了眼了。”
叶云皱皱眉,知道他担心跟错人,遂开口道:“我给你讲一个关于玫瑰的小故事,如何?”
“洗耳恭听。”
端木子路那张像古庙青石般秀气的脸庞始终没有过多大的情感波动。
“一对孪生小姑娘走进玫瑰园,不多久,其中一个姑娘跑来对母亲说:‘妈妈,这里是个坏地方。’母亲不解,问道:‘为什么呢?我的孩子?’小姑娘答道:‘因为这里的每朵花下面都有刺。’不一会儿,另一个姑娘跑来对母亲说:‘妈妈,这里是个好地方。’母亲照样问:‘为什么呢?我的孩子?’小姑娘答道:‘因为这里每丛刺上面都有花。’”叶云娓娓道来,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 换位思考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每个人都将事情想得复杂化,行,也会变成不行了。 端木子路听完,陷入了一片沉思,那枚铜质几尽的古泉消失了手指间。 叶云也不打扰,走到其中一棵枣树下,摘下一片青叶,在手指间轻轻地转着。 很久,端木子路忽然笑了声,继而开口道:“叶云,你确实很具有人格魅力,这点我不得不服你。”“然后?”
叶云扬眉看向他。
“我跟你。”端木子路仍然很平静。
“无限欢迎。”叶云灿烂一笑,蕴含着奸计得逞的得意。
“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端木子路思路清晰,每一句话都仿佛为后面服务。
“什么?”叶云轻声道。
“我跟你最重要的原因是,木木觉得你不错。”端木子路斟酌了很久,才讲出缘由。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跟你,不是因为你出众,而是我女人认可你,不等同于我认可你。 “明白。”叶云微笑道,什么原因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人属于我的了。
“但我还想最后给你出个难题。”端木子路的话语一波三折,没点耐心还真受不了。
“可以。”叶云将那片青叶夹在指间,随手挥出,竟然割破了树上的另一片青叶。
这一片半的青叶晃晃悠悠地飘落于地。 “我这人比较喜欢玩文学,我出个对联,看你能否对上。”端木子路轻声道。
叶云颔首微笑。 “我们就地取材,不拘泥于限定性思维。”端木子路望了望院中的两棵枣树,恰好一阵清风吹过,叶间发出沙沙地声音,甚是悦耳,眸子一亮,开口道,“有了,上联是:树为琵琶风为弦,你我同乐。”
叶云陷入思索中,抬头望了望天,欣然道:“我的下联是:天作画布云作笔,日月争辉。”
“好!好!好!”
纵然是淡静如水的端木子路,也不禁拍手叫好。
下联不仅在意蕴上超越了上联,更在视野上扩展为了整个天下,他看得果然比别人都要高。 “我看过的人,不计其数,男人、女人、高人、矮人、胖人、瘦人,有善有恶,有勇有怯,但你是第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人,即使以前清华的老教授也没有让我产生过这种感觉。叶云,你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端木子路极力控制住了内心的激动,其实,他出对联的目的不在于工不工整,关键是想听听他有没有成大事者所应具备的广阔胸襟以及视野。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但如果本来就站到了最高层,还有必要上吗? 叶云扬起一个醉人弧度,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子路,注册公司的资金还有三千多的缺口,有办法吗?”“我是没有余钱了,木木的病,花去了我的全部积蓄。”
端木子路脸红道,实在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然后呢?”叶云微笑着追问道。
端木子路看着这个年轻人那抹看穿他心思的微笑,叹了口气,抛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填上缺口这事简单,无本生利,一本万利。其实我找人下棋,就是一个无本生利的生意,绩效快,只是做不大而已。呆会儿叫上苏湄吧,半个小时内,赚够这三千。”叶云的笑容愈发自然,带点奸狡,发自肺腑的愉悦,灿烂得连天上的烈日也要失色几分。 清风吹拂,两棵枣树在互相磨砂着,像是两个生死与共的兄弟。 屋内,笑声时起。 苏湄和宋木木这两个经过岁月打磨得愈发成熟妩媚的女人,就像晚秋森林的旖旎风光,绿树蓊郁,瓜果飘香,水雾弥漫,凉气袭人,给人梦幻般的感觉,那种自然流露的风情不是一般的女孩能装出来的,尤其是她们掩嘴轻笑时,真如人间仙境,不知会让多少男人为之倾倒。 两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闺房悄悄话,不时发出黄莺出谷般的笑声,撩拨人的心底。 叶云与端木子路进到房间时,都是一头雾水,刚想听听,两个女人却都识趣地停止了交谈。 “笑什么?”
叶云好奇问道。
“去,女人聊的话题,你一个男人问什么?”苏湄白了他一眼,秋波荡漾。
“衣服,鞋子,化妆品,护肤品,时尚杂志,折扣商品,当然,男人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一个永恒话题。”叶云伸出修长手指,一个一个数着,如数家珍,“啊,对了,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题材,房事,除了这些,你们女人还会聊别的吗?”
“去死!”
苏湄羞红了脸,娇骂一句,气得差点把手中的玻璃水杯给扔了过去。
“难道你们不关心房事的吗?”那厮竟然还在厚颜无耻的继续着这个话题,真是天杀的。
“叶云!你的想法怎么这么肮脏啊?谁聊房事了?”苏湄咬牙切齿,摆起小拳头抗议。
“你看,想歪了吧?房事是指房子的事,女人对房子都比较关心,不是吗?”叶云坏笑道。
“你……”苏湄羞恼大作,只得狠狠瞪着这个还在笑眯眯的死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湄,你不会真想歪了吧?那你得好好反省反省了,我是个很正经的人。”叶云认真道。
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苏湄终于学精了,伸手捋了捋秀发,干脆就装死不理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拿起一本《读者》细细读了起来,偶尔还小呷一口凉水,任凭那厮在边上怎样出言挑衅,始终像国民党抗日初期的消极战略那样,无动于衷。 宋木木半倚在床头,微笑地看着两人斗嘴,稍显病态的清秀脸庞蕴上了几抹红润。 端木子路也被这对男女一唱一和的嬉笑怒骂所逗乐,轻笑摇头,走到床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宋木木的额头,柔声叮咛道:“木木,我和他们俩要出去一下,你在家好好休息,记住,看书的时间不要太长,听点轻松些的音乐,知道吗?”“知道了。”
宋木木点点头,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接着向那个仍是风雨来袭我自岿然不动的苏湄投去了一抹复杂的眼色,苏湄的余光瞅见了,立即害羞地别过脸去,呼吸显得有点局促,而叶云那厮洞察力无人出其左右,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皱了皱眉,心中满是不解。
“走吧。”端木子路在屋里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家用电器CD机放进一张碟片后,走出房门。
叶云微笑着向宋木木点头告别后,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苏湄有些发愣,放下《读者》杂志,跟在两人身后走出屋子,喃喃问道:“我们要去哪?”“生钱去。”
端木子路没有回头,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