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弦月(1 / 1)

夜阑人静。

清冷的月光幽幽照着书房窗前的那一串菊花,那是夏天时母亲栽下的,给老爷子品读时放松精神用。怎么也开不败的大朵大朵的绿白色卷须菊,天寒地冻,竟然至今未残,只是微微有些垂首之意。

小叶云将雪中卷须下垂的菊花称为“佛垂手”,颇为形象。挨挨挤挤的菊花开得很奢靡,整朵的姿态丰硕极了,有着盛唐的华丽,然而每一个纤长卷曲的花瓣又仿佛蕴意不一的手势,安静地舞蹈着,如同绿衣白裙的盛唐仕女。

老爷子和燕老饶有兴致地对弈而起,两位军中传奇人物将争斗从炮火连天的战场转移到了小小的方寸棋盘上,甚是有趣。

书房内一片静谧,只是偶闻棋子落盘声,声音清脆澄亮,稍纵即逝。

小叶云坐在一旁,小手托着下巴,静静地观战。

老爷子执黑先行,当下与燕老的白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

伊始,两位老人都显得漫不经心,落子落得很快。

直至中盘,两人都紧张了起来。

老爷子眉头深锁,右手紧紧握住拐杖龙头,像在考虑着什么,思量了很久才落一子。而燕老清癯的脸微微涨红,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一枚棋子置于空中,清寒双目死死地盯住棋枰,也是许久才走一步。

然而,燕老的白子于初始布局时便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 到了第九十五着时,更是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子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

燕老眉头锁成了“川”字形,盯着棋盘,低头沉思,在考虑是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

老爷子得意洋洋,趁燕老思考的时间,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磨掉了漆的,表面凹凸不平的长方形烟草盒,打开,又从裤袋里掏出一页小方纸和一盒火柴;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掐了一撮烟末放在纸上,卷起来,用舌头一舔,再用手掌一搓,便成了个一头粗一头细的管了;把细的一头拧去一小截儿,叨在嘴中,点燃粗的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惬意地闭上了双眼,徐徐从鼻孔中、嘴中吐出一缕缕白烟。

小叶云皱起小鼻子一闻,便知道老爷子抽的是滇南特贡顶级烟丝母丝,那可是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初级烟丝,抽都是原汁原味的顶级烟丝的正中味道,如果没有几十年的烟龄根本抽不惯。

一旁的小叶云看棋看得入神,如棋痴般,见燕老处处被动挨打,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放弃中原,反取东土?”

一枰袖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燕老闻言一凛,见棋盘东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不禁爽然大笑而起,笑声有些尖锐,在黑夜中阴森吓人。

燕老一招便将整盘死棋盘活,气得老爷子气急败坏地骂了小叶云一句:“你个小白眼狼!”

便又掐灭烟卷,紧张得注意起局势来。

小叶云一脸无辜,抿着嘴唇低头看棋,燕老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悠闲地哼起了奚啸伯的《白帝城》,刘备哭关张的那段。京剧老生的清唱和道白低低飘散而开,苍凉悠远,沉郁恍惚。

忽而,“叮咚”一声清响,飘渺的琴声从书房外淡淡而来,悠缓从容,却总又那么适时地撩拨一两下,在你心尖,琴弦里洒落一串串的心碎,颤巍巍,如一滴悬在眼睫的泪。

紧接着,一把极为动听的、如同旦角的女声歌喉悠悠缓缓地咿咿哦哦,一唱三叹,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如扶风弱柳,似带病婵娟,一字一句,优柔宛丽的歌声倾吐着千回百转的幽恨,似杜鹃啼血,无限凄怨。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窍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集贤宾》的清音娓娓荡漾,那是母亲在拨弦幽唱。

小叶云皱了皱淡淡的眉毛,内心如同被万针刺般疼痛。虽然母亲从来不说,但她内心的幽思,内心的孤独,让小叶云无限痛心。

人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一个角落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我们也并不奢望有人能触及,这就是一种无法拯救的孤独感,状态中的孤独,无人能够分享的孤独。

每当听到母亲的歌声,小叶云就好像被遗弃在荒野上,天就要黑了,朔风漠漠,荒烟衰草,四处不见人烟。绝望的孤独感如暮色般包围了他,渐渐地,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像一匹玄色的丝绸,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将他包裹,慢慢地,他感到窒息,他开始躁动,挣扎,撕扯。但是,那丝绸是那样的冰冷滑腻,那样的柔韧结实,他就像一头狂暴的野兽,徒劳地挣扎着,无法挣脱。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两位老人都停止了下棋动作,静静聆听着。

老爷子忽然一声叹息,怜惜道:“人道相思苦,谁解其中味。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最害相思啊。”

燕老重新端起那杯清茶,抿了口,望着老爷子,语气冰凉道:“许老头,薇儿还不能放下他吗?”

老爷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眼神示意燕老旁边还有个孩子。

燕老反应过来,哈笑一声,打了个马虎眼,试图掩盖过去道:“这么晚了,薇儿还在弹琴清唱,应该是为了罗妈吧?”

小叶云在细细回味着燕老刚才那句无心之失,点点头,应声道:“嗯,罗妈有时候头疼欲裂,难以入睡,妈妈就会为她弹琴宁神。”

忽而,琴声一转,一首新琴曲扬起,如清风入竹,愈加悠远淡静,暗中却隐隐有种恢弘气势,让人心境弥远时,忽觉天高云淡,海阔地空。

燕老没听过这般在平静中夹杂着大气的琴曲,情不自禁地随着琴声微微晃着身体,好奇问道:“孩子,你妈妈弹的这首是什么曲子?”

“这首琴曲是妈妈最喜欢的,叫《鹤鸣九皋》。顺着琴音,词句可为: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小叶云稚嫩的童音显得十分老成,扬着小下巴答道,“这词出自于《诗经》,是一首招隐诗,是说再淡泊的隐士,再无求的人,也希望得到真正的理解和认同,如鹤能自在地鹤鸣于九皋,而声能够闻于野。”

燕老闻言,清寒双目闪烁着一丝泪花,不禁唏嘘不已,这幽幽琴音正是诉说着她内心的心事啊。琴曲已终,燕老还是痴痴的坐着,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忽然纵声而歌:“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声音沙哑尖锐,闻者凛于耳,寒于心。

老爷子紧了紧握住拐杖老头的手,轻声道:“小七,去陪陪你妈妈吧。”

小叶云点头起身,向两位老人行了个礼,步出书房。

他回到房间里,房间很大,有里屋和外房。罗妈在里屋住,那里不透光,安静,而叶云和母亲住在外房。此刻,母亲正在外房的木桌旁轻轻地调琴,专注地拨弄着指边的琴弦,不时发出悦耳的琴声。

房内淡淡的香味弥漫,也不知是点了什么熏香,诱得人慵懒下来。

“妈妈,今晚的琴声比前些日子的要深沉,是不是天气冷的缘故,手指略显僵硬啊?”

“傻孩子,声随心生,你心里想着深沉的东西,自然听得琴声就更加深沉了。”

“哦。那罗妈她还是无法入睡吗?”

“开始的时候头很痛,我弹了会儿琴,她就感觉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她今晚听到你被几个野狼差点夺去性命的事而担忧吧,这会儿刚睡着。”

“都怪我不好,今晚练得太晚了,不然就不会碰上野狼了。”

“这不能怪你,今天燕爷爷刚交你一套新拳,自然练的时间要长一些。那块‘上弦月’白玉呢?没跑丢吧?”

“没呢,妈妈你看,它在脖子这躺得好好的。妈妈送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弄丢的。”

“这可不是妈妈送你的。”

“啊?不是您送的呀,那是谁送的?”

“你刚满月的时候,一个怪叔叔送你的。”

“怪叔叔?我认识吗?”

“不认识,连妈妈也不认识。”

“哦,那还真奇怪,这玉这么漂亮,为什么要送给我呀?”

“妈妈不知道,妈妈只知道呀,小七比这块玉还要漂亮。过来,让妈妈抱抱你。”

“好,嘻嘻。”

琴声忽止。

小叶云坐进母亲的怀抱,母亲浮起一个会心的微笑,充满浓浓爱意地看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地在他白皙的脸颊吻了一下。

“妈妈,这块白玉为什么叫‘上弦月’啊?”

“因为它弯成上弦月的形状啊,你看,很漂亮吧。”

“嗯,我很喜欢的。妈妈,那是不是还有‘下弦月’白玉啊?”

“有。”

“那在哪里?”

“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哦。”

“小七,刚才野狼追上你的时候,怕不怕?”

“怕,也不怕。”

“嗯?怎么说?”

“我怕的是,要是野狼把我给吃掉了,我就再也见不着你和罗妈,还有老爷子和丫头了。不怕的是,如果我死了,丫头却安然无恙,那我就很欣慰了。我不在,她还能陪着你。”

母亲闻言,生气地敲了敲他的小脑袋。

“小七,如果你都不在了,妈妈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妈妈……”

“别哭,男子汉大丈夫的,不许轻易流眼泪。还记得妈妈给你讲过,要做怎样的人吗?”

小叶云听话地把泪水擦干,深呼了几口气。

“记得,妈妈说过,要我做有骨气的人。”

“嗯,这才是我的好儿子,那还记得有骨气的人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骨气就是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忠贞不渝;骨气就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岸不羁;骨气就是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的刚强不屈;骨气就是叶挺‘人的身躯怎能从狗的洞子爬出’的凛然不惧。”

“呵呵,好儿子,让妈妈亲一口。”

“嗯,那妈妈亲完,我也要亲妈妈一口。”

温馨盈满小屋,爱意让寒意望而却步。

——————

书房内,茶香飘溢,书剑沧桑。

燕老望着窗外清冷的夜色,摇摇头道:“薇儿苦呀。”

“是啊,薇儿的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她是如此深爱着他,可是……唉,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啊。”

老爷子顿了顿拐杖,有些气恼道。

燕老一饮而尽杯中茶,淡淡道:“不过孩子还是让我很欣慰,他的造诣着实令我惊喜万分,琴棋书画信手拈来,薇儿真是居功至伟啊。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歌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诗,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呢?变喽,都变喽。”

老爷子浮起一丝欣慰微笑,激昂道:“小七确实是天纵奇才,天之幸,地之福啊。”

“风聚浮萍,不着痕迹。这样的才华显露才是真正让人为之叹服的地方,而且不会让人生起妒忌之心,好事,好事。”

燕老如久旱逢甘露般喜悦,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忽然看向老爷子,玩味道,“死老头,那几个‘客人’在冰天雪地中待了这么久,我们是不是该出去迎迎客,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老爷子微笑点头,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庐墙,耐人寻味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好可以让小七练练手。”

屋内一片幽静,只有那柴火在熊熊燃烧着,驱走寒冷,带来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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