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彪,进来吧。”
话音刚落,从门外慢慢走进一个头发蜡得乌黑油亮的青年,踩着双鲜亮的尖头皮鞋,额头上的疮像是癞蛤蟆背上的脓包疖,一副纨绔子弟小白脸模样,那一抹虚伪的笑容让人生厌,向庞月明欠了欠身,瑟瑟缩缩地站在那个中年人身边。此人,正是人间蒸发了许久的吕彪。庞月明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镜,好整以暇地看向吕彪,似笑非笑道:“你玩了我一次。”
吕彪吓得骇然失色,惊颤道:“庞……庞市长,我绝对没有那个胆量啊。”
庞月明细眯起眼睛,整个人显得阴沉阴沉的,冷声道:“还想狡辩。”
吕彪大气都不敢多喘,哆嗦道:“这件事的发展,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当初你跟我保证,说叶云那个年轻人知道他的女人被玩,肯定会找上张宝和孔孟去报仇的,结果呢?”
庞月明摘下眼镜,从口袋掏出手帕,擦了擦,一干二净,“结果刘三爷的精锐一夜之间被不知名的组织杀个精光,要不是百家会馆做的保密工作好,政府这边反应快,这件事恐怕要闹到京城去了,你是想让我直接卸甲归田吗?”
吕彪吓得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庞月明冷哼不语。青蛇挂起一个妩媚微笑,玩味地看着吕彪,柔声道:“彪子,藏了好几天了,很多事情应该想明白了吧。老娘我呢,玩你也玩腻了,你又差点给庞市长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你说你的下场该如何呀?”
“庞市长,你再给个机会,下次我一定会让他带着孔孟犯错的!”
吕彪带着哭腔道。庞月明端起茶杯,他的习惯是,喝一口茶,然后等茶味差不多完全消散,再喝第二口,就跟他处理政事一样,急流勇退,静水行舟,忽然浮起一个灿烂的微笑,语带双关道:“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茶凉了,茶叶也就渗完了茶素,也该倒掉喽。”
那个被庞月明称为“马叔”的中年人领悟,微一颔首,向庞月明行了一礼,一手轻轻拈起吕彪,向门外缓步走去。吕彪鬼哭狼嚎,可惜,任凭他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那只索命魔手。这是庞月明的规矩,杀人绝不能在他眼前,眼不见心为净。吕彪的声音早已消失,屋内又是一片沉默。良久,四指掐灭了雪茄,他万没想到百家会馆的这起惊天命案,竟然会与眼前这个一市之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压下心中那股寒气,开口问道:“庞市长,你想利用吕彪干什么?搞掉刘三爷?”
庞月明轻笑一声,模棱两可道:“是,也不全是。”
四指如坠五里云雾,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庞月明伸出三根手指,淡淡道:“这本是一石三鸟之计。”
四指内心泛起一阵心酸,眼前这个中年人可谓是心狠手辣之人,除了他自己,谁都可以成为他通往权力顶端的铺路石,自己也只是他的一张牌而已,随时都可以打出,至于什么时候放弃,谁知道,此时只好百般巴结了,诺诺问道:“我这人比较愚钝,拐了个弯的事情就会想不通,不知庞市长能不能详细讲讲?”
庞月明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动人心魄,缓缓道:“我主要是想搞掉孔南行,刘三的事只是假途伐虢,他还不是真心投向我,得给他点教训。至于这三鸟,就是那个叫叶云的人了,欺负我最心爱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吕彪告诉我那个叶云是孔孟的好朋友,在宁州有什么事,都是找孔孟和张宝出头的。如果孔孟帮他搞掉刘刚,孔南行恐怕很难在宁州呆下去了。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到那个年轻人背后还有这么强的组织呢?”
四指与青蛇微微变色,面面相觑,寒气肆意遍体,暗暗庆幸自己没有两个败家子。庞月明看出了两人的惧意,浮起一个柔和的微笑,拉拢人心道:“放心,我这人很好说话的,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别人捧给我一簇浪花,我就还给他整个海洋。你们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清楚。你们给我一个微笑就够了,如清茶一杯,像柔风一缕,我感到温暖啊。”
左手施压,右手拉拢,这是御人之道,也是高超的官场控制术。两人慌忙不迭地点着头,就像在水里溺了很久,突然发现一根救命稻草,唯有拼命抓牢,不肯松手。他们十分清楚,这位爷竟将这么重要的内幕在你面前透露,就是将心比心了,既然把你装心里,那就代表你是他的人,这是个质的飞跃,为他鞍前马后暂且不说,能得到他信任才是最重要的。白道,没有黑道,依旧是光明大道;而黑道,如果离开了白道,那就是一条死道。青蛇舞着那支黑色钢笔,胸前的两个白嫩肉球也随之轻轻摇晃,夺人眼球,皱眉道:“听刘三爷讲,对方当时闯入了五十人,杀人手段干净利索,非常职业。那个年轻人在这么短时间,就可以派出这么强的队伍,不简单啊。庞市长,这个人不能拉拢,就必须搞掉,不然贻害无穷。”
庞月明点点头,双眼微微眯起,如外面的夜色般,难以看透。——————日子风平浪静。叶云既没有灯红酒绿风花雪月的奢靡生活,也没有竭斯底里殚精竭虑的悲愤狂歌,人生该怎样过还得怎样过,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演绎着,循序渐进。即使悄然消逝了一个苏家女人,似乎也不能颠覆他的平静世界,太阳绝不会因为某某人而暗淡无光,地球也绝不会因为某某人而停止转动,如果真有这种人,那只是你在电影院银幕上观赏美国科幻大片。世事纷繁,人却清闲。叶云除了晨跑时会去到小西湖外,几乎足不出户,静下心来练钢笔字、毛笔字。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十年如一日,书法天赋谈不上,但勤能补拙倒是真理,一个人若果每天执笔练字,能坚持二十年,即便形成不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但书法造诣匪浅,大家圣手不敢妄称,登堂入室却并非空谈。书法名家汗牛充栋,可叶云却独爱两家,巧合的是,这两家还是君臣二人。钢笔字是临摹宋徽宗的瘦金体,瘦劲、挺拔、纵逸,每一笔撇捺,仿佛都可以看到兰叶的优雅风姿,而毛笔字则是仿效米芾的刷字,体势展拓,笔致浑厚爽劲。写字,笔墨不必过周,以拙为巧,以空为灵,含不尽之意于字外,境界更见幽远。今天,他只写了八个字就停笔,八个他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的字:长弓交错,遮天蔽日。他右手举着那杆蘸饱了墨汁的毛笔,凝望着这八个米芾字,皱着眉头怔怔出神。他一直以为,在方正汉字的曲折纵横间,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模糊,乃至淡忘。可惜总有例外,有一件事情,却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压在心头,让他始终无法释怀。不是“长弓交错,遮天蔽日”这八个神秘大字,而是母亲在宁州住过的地方。这座城市太特殊,有着母亲磨灭不了挥之不去的影迹,如果去触碰了这些陈年记忆,会不会带出一些当年的蛛丝马迹,而自己又会不会因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追根究底,不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誓不罢休呢?人一旦纠结于某事,将一事无成。这是他担心的,不过,有些事情该面对的时候,是不能逃避的,练字忘心也徒然。唉,还是去一趟吧。他轻轻叹息,放下握了两个小时的狼毫毛笔,揉了揉有些发紧的太阳穴。天空很蓝,如同一块遥无边际的蓝宝石,让人有种很想扔块大石头敲破它的冲动。邮电小区的薄雾这时才渐渐散去,四周的景物像一张幻变的图片,由模糊到清晰。叶云从家里出来,抬头望着纯净得容不下半点杂色的天空,心无旁骛,一片淡静。“这么好的天气,适合放风筝,嗯,跳伞,也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低声自语道,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吐故纳新,伸了个大懒腰,点起一根烟,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泛起一个清净如竹的的微笑,怡然走去。这些天他一直闷在家里头,考虑着以后的发展出路,把所有的构思设想都罗列在了纸上,并且都做了明显标记,哪些行业投入小回报大或者投入大见效快,哪些行业的风险成本超出期望利益,哪些行业市场繁荣却是泡沫昙花,哪些行业趋于饱和或者潜力无限,都提纲挈领地细细分析了一遍。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习惯了未雨绸缪,要想事来从容不迫,就要做到有备无患。否则事情来了,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的。做一件事情前想好退路,绝不是懦弱胆怯的表现,而是为了将来能迅速从跌倒的地方重新爬起来,东山再起这四个字,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大宅门》里的白家在危机重重之际,如果不是白家二奶奶的高瞻远瞩,运用高度的理财智慧、出色的外交手腕力挽狂澜,白家的百年基业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君子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这是母亲送给他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