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松闻言,忽而低笑道: “是吗?”
雷经武声音一顿。 是吗? 是。 却不全是。 雷经武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但这些事情,是真实存在。 “轻蔑,看不起,我都知道,我也都明白。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眼见能把我踢走,就立即把我踢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 雷经武指着自己,说:“小林大人,我不是你。您生来就是勋贵,您是一个样,我们是一个样。有些事情,您觉得习以为常,而我们终其一生,看一眼便了不得。”
林松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缓声道: “在你们眼里,我难道是除了会画些东西,就什么事都不知道?”
这笑声让雷经武的愣住了。 他看着林松。 林松却没看他。 “杜魏年不是自己想来的,来了之后,却是尽心尽力。虽然有毛病,但好处胜过毛病,没有人能否定他的重要性。你也一样。只是有一点不同。”
林松笑道:“我虽不喜杜魏年的为人,但他的确尽职尽责。只要是职下的事,无论分内分外,都竭尽全力的要做好。虽然很多时候的确招人厌,但厌烦是一回事,不得不用他,又是一回事。但你不一样。”
“我……”雷经武哑了。 林松又笑道:“你虽然极力证明你的必要性。毕竟你看地的本事少有人能及,但你心里清楚的很,杜魏年换不得,可你能换。”
“小林大人。”
雷经武想说。 林松也想说,还干脆的说道: “你这么些天和我在一处,不会连我的为人都看不出端倪吧。”
雷经武脸上有些难堪。 林松接着说: “我喜欢不喜欢杜魏年,从来不是要紧事。我和你的关系是否最好,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们熟惯些,固然往常会偏向你,但你若觉得我会相信你的卖惨,把杜魏年换掉。你死了这条心吧。”
雷经武脸上的难堪更甚。 林松又说:“这就受不了?”
“下官……”雷经武话到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 若是常人手里握着那些图纸,定是用那些图纸,谋图大利。 或是求官,或是求财。 换是旁人。 这枪炮火车的图纸。 不拿到大好处,怎么愿意拿出来。 可林松不一样。 他好拿出的极为轻易,没份图纸的注释清晰,生怕其他人看不懂。 雷经武忍不住说: “小林大人,你到底图什么?你不喜欢杜魏年,这是明面的事,你……” “杜魏年也不喜我,不照样在刺客出来的时候,出来挡枪?”
林松轻笑道: “雷经武,你能想象有一天,大宥会败于斯兰国这等西洋小国之手。丧权辱国,割地……” “小林大人!”
雷经武被这话吓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林松又道:“你能想象有一天,那些夷人,在我大宥子民摆谱,变成‘洋大人’?”
雷经武看着林松,见林松全无开玩笑的意思,他恶寒的越发厉害。 攥着拳头,使劲舒展了一下身体,才觉得自己的魂儿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说: “小林大人,这话若是别人说,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可你不一样,你嘴里说出来的,便是假的,我也……” 雷经武说到这里,很是暴躁的来回走动起来,指天画地的来回说道: “我堂堂大宥!我天府之国!居天地正中,受四方来朝,八方来贺!天威震寰宇,岂有、岂有!”
“好好做事,别再有内斗之心。杜魏年好不好,什么人。你没有贪心,他能碍你的事?”
林松说到这里,忽而笑道: “还有,我逗你的,别当真。”
话音落下。 林松快走两步,撂下雷经武一人在原地石化了。 雷经武是真信了。 实打实的信了。 他和禁苑的墨丘等人一样,认为林松是生而知之,所以才能画出那么多图纸。一定还知道许多世人不知的事,才半点不藏私的拿出来。 故而方才的话。 别人说他不信,甚至觉得那人是疯子。 可林松说他信。哪怕觉得万分离谱,他也信了。 不止是他,换成墨丘,墨丘也信。 正想着。 忽见一队胡商途径。 远处正拿鞭子催促人干活的监工,立即招呼同伴,喊来禁军抓人。 没错。 就是抓人。 理由就是你们是胡人。 什么? 你们跟在大宥的商队后面,前面的都过去了。 你们是胡人。 从这里过,就是罪,这个地方,就是不容许胡人过。 雷经武看着那些个直接被摁在地上的胡人,再看远处商队,几个那些见势不好。 立即绕开的胡商。 自顾自的说:“大宥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此乃千百年的教条,便是有朝一日败了,早晚也要打回来,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便是举国无男儿,又怎么容得下夷人称强。洋大人,怎么会有洋大人?”
雷经武仍絮絮叨叨的念着。 等他回过神来,是他的长随来喊他,说: “老爷,天晚了,咱们也回去吧。”
雷经武这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站的浑身僵硬,迈一步都觉得腿疼。 长随这一喊,他险些一头栽倒在长随身上。 真叫这长随吓了一大跳,转身喊道: “你们还愣着!备马车,请大夫,上来和我一起背老爷下去!”
雷经武这才惊觉自己竟想了半日。 他苦笑道: “我没事。不过是小林大人的几句话太过惊世骇俗,我一时想的出神,略动一动,就好了。”
说话间。 雷经武慢慢的舒展了一下身子,觉得好些了,这才接着笑问道: “小林大人现在何处?”
“说是墨大人偶然发现,一根中空的管子,里面加一个活塞,底下的水就能顺着管子上来。小林大人知道后,就开始和墨大人凑在一处,说什么在把一根管子打到地里,就能压水喝的话。才弄来一个中空的长竹管,好多人都在瞧呢。”
雷经武闻言,笑道: “他们有想出什么稀罕的东西来,快扶我去瞧瞧。”
但到地方的时候。 竹管已经放好。 一圈人都等着出水。 只见多福自告奋勇,拿着水瓢往里面倒了两三瓢,便开始分离的压。 这是大宥的第一口压井。 做工很粗糙。 多福压了许久,只是觉得吃力,水也没上来。 雷经武一行人到的时候,水还没压出来,人倒是散了大半。 墨丘和林松在一旁看着。 这会儿连墨丘也说: “只怕这事还要再想想。”
林松摇摇头,说: “再等等,只怕是我们这东西太毛糙。按气压差的原理,肯定能压出水。而且…” 林松说着,走到旁边的井边。 这个井挺深的,挑水也费劲。 林松看着井,说: “这个方法肯定能行,只是水太深,只怕是竹管不够长。没打到水里的缘故。”
雷经武闻言,笑道: “要是一根竹管子就能把水压上来,这千百年来,世人打水挑水,岂不是都错了。都在自家院子里插根管,不就万事皆休!”
林松笑道:“你知道什么,说不定你还没死。你家里就不必挑水,直接一拧,水就哗啦啦流进你家的厨房。”
“小林大人,你打量我是个傻的。还一拧就有水。城内现在还有担水卖水的人,你问问他们。”
“我问他们作甚?”
林松笑了两声,让多福挪到一边。自己多往里面倒了些水,就开始大力的压了起来。 林松的力气,比多福大多了。 多福觉得费力。 林松压的轻轻松松,飞速的压了一阵。 当真有浑浊不堪的井水被压了出来。 墨丘见此,大喜道:“难怪,难怪,我还道小林大人的主意不成,原来是压井的人不行!”
多福急声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 他话还没完,就已经被挤过来的人挤开。 一根竹管捅到地里,便能把水压出来。 这样的事。 在大宥是闻所未闻。 一时都围上来看。 林松招呼来两个人替他继续压。 也不知压了多久。 压出来的水才渐渐清澈起来,到了能喝的地步。 等过了两日,又试了数遍,确认可行。 林松才向墨丘说道: “做法原理你都清楚,图纸就交给你了。”
墨丘愣住了,忍不住说:“大人,我若只照着……” “墨丘,放开手脚,去画。多画几种。尽量有钱人家做得起,贫苦人家,出些力也做得起。”
“……” 墨丘闻言,愣了许久之后,还是应了下来。 连画了数日的图纸。 林松仍旧和雷经武一起,在现场盯梢。 准确说,是闲游。 雷经武走着,不时还要跺两脚,再看看地上的植物长的怎么样。又是还要拿剪头铲子铲看看底下的土。 而林松是纯闲逛。 除了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练几遍,便是整日领着雷经武走预计路线。 只叫雷经武对路况熟悉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回所住的驿站。 而林松却仍觉不足。 火车的建成,是问题。 火车的速度,停靠的站点,也是问题。 林松没事逛着。 和雷经武等人日游神一样,倒是渐渐和沿途的村民打成一片。 加上林松为了试验压井的图纸,没事还自带材料。到他们村子里,无偿打井。 剩了他们每日担水。 这些村里人见到林松和雷经武,恨不得把他们两个供起来。 那日出来晚了,有些人还笑问今儿怎么迟了。 杜魏年也不时来。 只是杜魏年因为这些乱账,皱起的眉头就没松过。来一趟,确认无误的速度,也一次快过一次,一次凶过一次。 见到林松,也是礼数到了,余者皆无视。 久而久之。 此地的人远远的看见杜魏年的马车。 还会让小孩子跑到林松和雷经武跟前报信。 说杜魏年又来了。 林松每每听见,只觉得好笑,却不忘掏出几颗糖递给小孩子们。让雷经武带着拿了糖的他们玩去。 雷经武听见杜魏年的名字就头疼,也乐的领这般皮猴儿去玩。 林松却避不开。 因为杜魏年一时查账、对账。二是拿着账本,向他汇报一遍。 他这里汇报过,再由林松派人,交由东宫。 林松也曾提议剩下这一步,奈何杜魏年说什么都不肯,也值得罢了。 也就成了例。 这次也不例外。 每一本随便翻几页,确定这几页无误,就递给多福。 让他们快马入城递交。 这才说:“行了,你回去吧。”
以往。 杜魏年听见这话,也就回去了。 但这一次。 杜魏年不仅没走,还说: “小林大人,那些井……” “那些井为什么走官里,理由已经列明,你不必再问。”
林松一听,就知道他要长篇大论的说这些井做的不和规矩等语。 当即说道: “这个村落,总共这么些家。我们要试的井型何其多。总要挨个试试,看哪一种更好用,更耐用。试好了,就是万民之福。何况殿下上次就还了信儿,日后会再拨一笔,你急什么?”
“……”杜魏年默了一瞬,便将账本翻到最后,说: “我们原本预计,这些银子,用到最后,还能剩下不少。但自从动工以来,各项人力物力,皆有涨动。若是各项从简,还能走到最后。”
“第一批次,要过五座城,分五段进行。若是照现在花销,能到几城?”
“第三榆关城。”
杜魏年如实回答,说: “铁轨所用的木料,皆非寻常木料。如今这些木料的越发稀缺,价格还在上涨。单是如今这一批,价格就已经翻了三倍,还在往这边运。至于别的,石灰的烧制,水泥的制作,也是一笔大开销。若是可以……” “不可以。”
林松摇摇头,道: “水泥才做出来,效果你也看见了。这东西虽然现在成本高,但日后,一定用的上,我只怕现在做少了,到日后不够用。”
“小林大人,若是水泥能先停一停,省去这一笔,也能……” “不能。”
说到这里,林松又补充道: “工部的人来确认过,我原想着,把这事直接划到工部去,咱们也不必再费心出银子。但转念一想,若是不归到禁苑里,只怕将来要用的时候,他们来回扯皮。”
说到这里。 林松把手一摊,叹道:“不过说到底,这事归你。所以,你是想银子上难一点,还是想将来要用水泥的时候。来回上户部、工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