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冬天格外冷,尤其是接近年底这段日子,气温都在四五度上下浮动。 孟染原本想把关绍远接到自己家里住,也方便照顾,可关绍远觉得外甥女现在交男朋友了,总归有点不方便,任凭孟染怎么说都没肯过来。 好在两人住的地方就隔了一条街,孟染每天下班都会过去看一眼。 周屿安自从家宴后一直连轴忙,期间后知后觉地记起了关绍远出院的事,和孟染打来电话道过歉。 生活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前行着。 只是偶尔不经意地走神时,孟染会想起那天在医院和傅修承没有说完的话。 孟染原本就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尤其是,她其实很清楚,傅修承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她因为周屿安的立场,先入为主地将他划到了对立的那一面,拒绝和抗拒他的靠近。 孟染后来时常在想,小渔村那晚和回到宁城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两个人。 她的真诚也很脆弱。 那天从诊室出来,傅修承已经离开。 他也好像真的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再没有打扰过她。 可越是这样,孟染反倒越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负罪感,整颗心也因此好像泡在微沸的水里,时时想起,无法忘记。 - 这天清早,孟染跟平时一样,七点半出门去画室上班。 刚出小区就看到一辆熟悉的奥迪停在路边。 孟染起初还以为自己花了眼,仔细确定后才发现真的是周屿安。 车窗微开一丝缝隙,驾驶位的男人阖着眼在休息。 孟染正犹豫要不要敲窗叫醒他,周屿安有所感应地睁开了眼,解下安全带下车,“早。”
孟染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
“昨天熬了个大夜,干脆来这等着你。”
周屿安衬衣领口松着,神色肉眼可见的疲惫,孟染抿了抿唇,“你不回去睡觉,熬坏身体怎么办。”
“没办法。”
周屿安说着,牵起孟染的手,“好几天没见,我实在想你。”
突然被笼在温热掌心里,孟染低下头,睫毛很轻地扑闪了下,“……那也不用一大早就过来。”
“正好来送你上班。”
周屿安拉着她上车,从后座拿出一份热腾腾的早餐,“不知你喜欢吃什么,买了豆浆和饭团,可以吗?”
“我都可以。”
孟染声音温温柔柔的,接到手里,“谢谢。”
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周屿安所有的疲惫都好像瞬间褪去,从骨子里感到舒畅。 “舅舅出院的事我很抱歉,你也知道的,那天傅修承搞了那么一出,光是研究那份遗嘱我们都开了好几次会,傅琰那边还有一大堆的事……” 去画室的路上,周屿安努力解释着自己最近的忙碌,“干妈现在已经搬了出来,我稍微能松口气,只希望傅修承那边不要再有什么新动作。”
周屿安说完,孟染抿着豆浆,几秒后,平静地抬头看他,“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周屿安在开车,随口道:“什么事?”
“其实,我和——” 手机铃声突然在车厢内响起。 周屿安看了一眼,冲孟染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按下接听:“喂,干妈,您说。”
孟染:“……” 孟染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有些烦意。 她算是性格很好的那类人,可架不住相似的事情三番四次发生,而她每次都被放在那个无限等待的位置。 “你刚刚说什么?”
挂完电话,周屿安重新问。 可孟染已经全然没了再开口的兴致,“没什么。”
周屿安这会儿也没了心思去揣测孟染的心情,原以为今天能松口气,谁知沈榕刚刚来电话,说是傅琰那边又被控诉了新的罪名——聚众吸毒。 举报人证据确凿,显然已经暗中盯了傅琰很久。 傅琰目前已经被带去做相关的检查,沈榕几乎焦头烂额。 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那么周屿安此刻几乎能肯定,这个幕后推手就是傅修承。 他漫不经心地操控着一切,将沈榕旋弄于股掌之上,每当沈榕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他就会落来一记重锤勒紧她,让她日夜难眠,不得安生。 周屿安也疲惫不已。 “我争取最近几天处理完所有事,跨年那天陪你参加画展。”
孟染语气没什么起伏,“好。”
到画室门口时,周屿安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住孟染,“那天看到你回家买了米线,一直想跟你说,现在有些米线会添加塑化剂和增白剂,不健康,以后还是少吃些。”
孟染听完像是没缓过神,怔了好几秒才问,“我……买了米线?”
周屿安笑,“你还拍了照给我的,忘了?”
** 这天一上午,孟染脑子都是懵的。 她一直以为那晚的米线外卖是周屿安点给她的,可从上午的对话看来,周屿安明显不知情。 那会是谁? 孟染在心里猜想了好几个人,但都不能说服自己。 因为不管是谁,即便知道她的住址,也不可能那么巧在当晚,知道她没吃饭,知道她刚刚到家。 云里雾里了一整天,直到傍晚在课堂上给学生示范作画的某个瞬间,孟染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当晚知道她没吃饭就离开的,除了周屿安,还有在傅家的人。 孟染与他们都不熟,唯一能算得上认识的,只有一个人。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孟染的心忽然怦怦直跳,她画笔停在画板上,那些总时不时冒出来的念头如同燎原野火,顷刻便在脑中蔓延燃烧开来。 口袋里突然传来了手机震动声。 是关绍远打来的电话。 孟染接起,听到他语气有些着急:“小染你下班没有?我买茶叶正付款呢,总提示我异常,都试了好几次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孟染看了眼时间,安慰他,“您在店里等我,我马上就打车过来。”
好在离下课就剩几分钟的时间,孟染提前收拾好画具,到点后匆匆打车赶往关绍远说的茶坊。 关绍远平日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人到中年就爱喝点小茶,前段时间住院被要求戒一切茶水饮料,好不容易出院了,今天总算去了最喜欢的茶坊品茶买茶叶。 谁知欢喜地挑了一大圈,到扫码的时候却怎么都付不了款,一直显示状态异常。 那是宁城很有名气的一家茶坊,以提供各种稀有珍贵的年份茶叶而闻名,孟染担心舅舅难堪,催促出租车司机开快点,谁知刚到半路关绍远电话又打过来,说已经买完回家了。 孟染问:“手机恢复正常了?”
关绍远乐呵呵地笑,“没有,有人帮我先付了。”
也没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关绍远就挂了电话。孟染一头雾水,只好改道先回关绍远的住处。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孟染给钱下车,正要进大门,忽然听到熟悉一声,“小染,这里!”
孟染抬头看过去。 关绍远就在前面几米远的马路边冲她招手,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忽地又顿住。 关绍远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小区门口的道路上种了几棵美人树,而此刻,他一袭黑衣靠在车旁,身后的美人树粉红摇曳,娇艳满枝头。 两者同框,色块充满张力地碰撞,让周遭的一切都倏地变得黯然失色。 孟染毫无准备地怔在原地。 几乎是同时,车旁的男人也抬眸看了过来。 四目隔空对望,孟染耳边嗡了下,后知后觉关绍远说的那个帮忙付了款的人……应该就是他。 “过来呀,愣在那干什么?”
关绍远走过来拉住孟染,“你说巧不巧,我正着急没法付款的时候,碰见了二少爷和朋友也在那,他人也太热心了,当场就帮我付了款,还顺路送我回来。”
“……” 关绍远这人直肠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压根不知道傅家那么多事,只觉得连着两次麻烦了人特别不好意思。 “我说请二少爷吃顿便饭,他不来,小染你跟他说,我先回去备菜!”
关绍远风风火火地就回了小区。 六点半的城市,暮色已经降临。马路上车来人往很是热闹,唯独孟染面前这一方天地,显得格外安静。 良久—— 孟染将风吹散的碎发捋到耳后,咳了声轻道:“谢谢。”
霍抉目光垂在她身上,静了几秒才回,“如你所说,举手之劳而已。”
他说完就去开车门,“先走了。”
孟染诶了声。 但叫住他之后又不知道说什么。 霍抉好像看出了她的犹豫,直接帮她开口,“吃饭就不必了。”
“放心。”
他顿了顿,声线转低,好似带着一种自知之明的自觉,“我知道你怎么想。”
“……” 什么怎么想。 她什么都没有想好不好。 之前总在心间萦绕的那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又隐隐涌出来,孟染有些无奈,垂眸叹了口气,“那钱总要让我还给你吧。”
霍抉:“我手机没电了,无所谓,几百块而已。”
“别。”
孟染不想莫名其妙欠下这份人情,“你充电后加我的微信,搜手机号就行,我到时候转给你。”
见霍抉要开口,孟染打断他,“别说你不知道。”
“……” 看着霍抉微怔的样子,孟染对上他视线,“米线是你点的,不是吗。”
霍抉没说话。 便是默认了。 关绍远的电话这时打过来,孟染按掉,而后吸了口气平静说:“就这样,今天谢谢你,再见。”
霍抉后退两步也上了车,“再见。”
城市华灯初上,光影交错在疾速行驶的汽车身上,是夜色都遮盖不住的锋芒。 回酒店的时候,漆东升正在翻阅一沓厚厚的文件,见霍抉回来,说:“贺少爷那边来过电话,问你莫名其妙让人给他送茶叶干什么。”
霍抉边脱外套边漫不经心答,“就当是之前帮我找人的谢礼。”
“……” 漆东升从来不知道霍抉还会跟人道谢。 只是这谢礼未免有些过于随意。 他沉默了几秒,也懒得问其中原因,指着面前的文件说:“公司今天又来人催你回去,你就是演戏也回去演一次好不好。”
这些日子傅氏的高层股东一个接一个地要霍抉回去主持大局,毕竟傅琰现在犯了事,霍抉名正言顺地上了位。 只不过霍抉对做生意毫无兴趣。 或者说,他对傅明山留下的一切都充满了厌恶。 霍抉无视了漆东升的话,径直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酒,习惯性地加入冰块,往喉间灌了一口。 寒意冰凉刺骨,又莫名让人感到兴奋。 霍抉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在添加好友那一栏输入早已熟记在心的那串数字。 “妈的你识不识货,我这可是进口猫粮!”
左洋忽地从旁边的房间跑出来。 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只漂亮的橘猫。 橘猫很调皮地跳到沙发上,忽地发现站在酒柜前的霍抉后,不敢放肆般,乖乖地原地趴了下来。 霍抉抬眸,静静地看着这只猫。 米线店外,明明上一秒还在凶狠地抢食,但只要孟染出现,它便会乖巧蜷缩到她脚边,甚至还故意露出肚皮被别的猫挠伤的地方,换取她的抚摸和心疼。 多聪明的一只猫。 但是不行。 霍抉讨厌看到它对孟染撒娇的样子,更讨厌看到它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突然“叮”一声。 霍抉垂眸,看到微信上提示:「Ran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意料之中般,他唇角现出平静又轻微的弧度。 如果进是一种贪婪,那么霍抉的退,则是双倍的贪婪。 以退为进,静默地蛰伏、等待,直到—— 彻底在她心里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