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范》 2023.3 文/苏钱钱 晚上八点,电视机里传来本地新闻女主持的结束语:“受冷空气的影响,国家海洋预报台傍晚发布海浪黄色预警,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部分海域将遭遇极端恶劣天气,渔业部门建议渔民朋友回港防寒,注意安全,暂时不要出海。”
孟染看了眼窗外。 黑漆漆的夜,风卷着尘土铺天盖地往窗上砸,蔓延刺骨的寒意。 今晚应该会下大雨。 阿婆递来一个橘子,孟染笑着摆了摆手,可没会儿她又接过橘子,三两下剥了皮,重新递回阿婆手里,做了个“你吃”的手势。 李阿婆是聋哑人,也是孟染在平港村的临时房东。 孟染是一周前来的平港村。 宁城最大的艺展中心年底将有一场新人画家的画展,好朋友对孟染发出了参展的邀请。 这是孟染第一次有机会让自己的画出现在公众视线里,她很重视,从几个月前就着手参展作品的主题,却迟迟没能有灵感。 趁着最近有空,孟染决定短暂地离开宁城一段时间,背上画板去采风,亲近自然。 从宁城出发,走走停停,孟染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误入这古朴又纯净的小渔村,一边连着大海,另一边藏着人间烟火。 ** 李阿婆朝孟染笑笑,眼角堆起厚重又慈祥的皱纹,吃着橘子离开。 孟染抻了抻腰,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推开门便收到舅舅关绍远打来的电话。 出来这段时间,关绍远每天都要跟孟染联系,知道她平安才放心。 “你别嫌舅舅啰嗦,舅舅就你这么一个外甥女,现在外面恶劣事件那么多,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孟染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话,她把手机夹在耳边,一边回复一边收拾画具。 “我不是小孩了舅舅,您对我放点心,再说我现在住的地方很安全,村民们都很淳朴。”
关绍远还是絮絮叨叨,孟染耐心地听他说,嘴角时不时漾出一点笑意,应着“知道了”“嗯”这样的话。 聊得正愉快时,孟染忽然发现画板袋里少了一支笔。 她马上又清点了一遍,确定笔的确不见了一支。 还是她最常用,最喜欢的一支。 那是她认识的一位老制笔师送的,老人家制作画笔50多年,目前已经收山,市面上再难寻得一支。 “舅舅,我有点事先不跟您说了,回头打给您。”
孟染挂了电话,再次仔仔细细地翻遍了整个画材包,依然没能找到那支笔。 几乎没有犹豫,她马上拿伞出门,直奔白天写生的海边。 当初孟染选择李阿婆的房子,一是因为这里在小渔村稍偏僻的村角位置,很安静;二则是因为—— 这里不需要走太远,便能面朝一望无垠的大海。 往常静谧的小渔村今晚暗潮汹涌。 孟染小跑着来到白天写生的地方,海边空无一人,月亮被浊厚的云遮住,只有微弱的白光映照一次又一次的潮涌。 渔火回港,远处似乎看不到尽头,海面乌沉沉一片,耳边只有呼啸强劲的风。 孟染手持电筒,不断有浪拍打到礁石上,她顾不上打湿的裤脚,弓腰在下午支画架的地方仔细寻找。可画笔太小,找起来不是件容易事。 风越来越大,已经有细小的雨滴落下来,眼看暴雨将至。 孟染沿着海边找了几十米没有任何发现,加上天气持续变得恶劣,她只能放弃,可就在转身要回去的那一刻,她忽地看到不远处礁石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浪打过去,毫无反应。 孟染大着胆子走近了些,愕然发现礁石下竟然躺着个人。 微弱的月光拢着他,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打湿,看不清长相和年龄。 孟染受到惊吓,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地便想逃。 可背身那瞬,她又停了下来。 今天天气这么差,会不会是哪个村民不听劝告出海,出了事故? 想到可能是附近的村民,孟染犹豫几秒,还是转了身。 电筒的光很快照到一张英俊的男人轮廓。 可孟染无暇去顾及对方的模样,因为她下一秒便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左肩下有伤口,染红了大块衣服。 “你还好吗?”
孟染拍了拍男人,却没有得到回应。 她转身想寻求帮助,可四下黑茫茫一片,因为新闻,今天渔民们都早早地回了家,李阿婆的房子又在偏僻村角,平日几乎无人过来。 酝酿了一天的暴雨这时终于落了下来,海风卷起沙土肆虐,天地间一刹那变得混乱无序。 孟染后背被突然涌来的浪打湿,理智在催促她尽快离开,可她又不忍放任这个陌生人不管。 她摸了摸男人的颈动脉,似乎还有一点微弱的跳动。 这一点跳动无异于黑暗里的希望之火,孟染不知从哪涌出的勇气,用尽全力扶起了男人。 好在李阿婆的房子不远,孟染迎着风雨把人扶进了家,刚关上门,身边的男人便好似花光了所有力气,昏迷到了地上。 孟染察觉男人脸色苍白,分不清是失血过多还是溺水导致,下意识再去探颈动脉,这次竟察觉不到跳动。 孟染马上拿手机拨打了120。 可她却得到了绝望的回答——“小渔村位于山中,救护车即便过来也只能开到3公里外,之后有段崎岖山路不好开不说,进村还要坐10分钟的木船。”
先不说这样的暴雨夜,孟染一个外地游客要怎么去解决这重重关卡的难题。 就算她都解决了,可—— 地上的人等得起吗? 老天似乎堵住了他向生的路。 有那么几秒孟染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重重跳着,有种束手无策的茫然和无助,突然想起从前在大学社团里学过的急救知识,她回神,立刻跪在男人身侧,双手交叠做起了胸外压。 他看着太年轻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孟染做不到就这样看着生命流逝。 数次按压后,孟染又捏住他的鼻子,轻抬他下颌,深吸一口气,往他的嘴中吹气。 男人的唇冰凉,没有一点温度。 他还是一动不动。 再一次渡气。 她的唇紧贴着他的,用尽全力地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拯救他的生命。 不知持续了多久,孟染筋疲力尽,两条手臂已经酸到没了知觉,但还是没有放弃。 终于—— 身下的男人突然呛咳了一声,发出很轻微的声响。 孟染怔住,还保持着人工呼吸的姿势,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男人蹙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似乎有些失焦,看向孟染。 孟染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是一张无论皮相还是骨相都称得起上乘的脸。 即便现在他布满伤痕,苍白易碎。 孟染直起腰,尽管还轻轻喘着气,眼里却难掩欣喜,“你醒了?”
霍抉左肩下有被尖锐石头划破的剧痛伤口。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知道现在几点,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 他手轻微动了下,摸到了个耳钉样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捏到了手里。 针的方向朝上。 “你受了伤,但这里离县城远,现在又在下暴雨,去医院很难。”
“不过村里有个医生,我待会就去请他过来给你看看。”
捏紧耳钉的那只手暗中放松下来。 孟染并未察觉男人的小动作,但看出了他眼里的防备。 他湿发凌乱,胸前一片血染的红,视线停在自己身上,不知在看什么。 孟染微微垂眸,指着手机,试图告诉对方自己没有恶意,“你是小渔村的吗,要不要给家人打个电话?”
孟染说话的声音很柔软,轻声细语的,像冬季清晨温柔的阳光,听着舒服又上瘾。 以至于霍抉恍惚间竟觉得——好像没那么痛了。 他摇了摇头,视线下移。 她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浑身几乎都是湿的。 清纯的脸颊泛着一点红,水珠沿着乌黑发丝往下滴,身上的白色针织裙也沾上了自己的血,一块一块晕染成模糊的红色,莫名呈放出一种斑斓又脆弱的美感。 孟染并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刚刚救人时肾上腺素狂飙,现在平静下来,打湿的后背一阵阵发冷。 她打开李阿婆常用的取暖小太阳,对霍抉说:“你先休息下,我马上过来。”
待到四下无人,霍抉挣扎着坐起来。 房子里都是些陈旧老式的家具,看起来很有年代感,不过还算干净。 他闭了闭眼,思绪从混乱中逐渐清晰。 掉落海里的那一刻,巨大的旋流将他吞噬,如果不是提前防了一手,他应该已经如某些人的愿被卷入深海。 “你怎么坐起来了?”
轻柔的女声落到耳边,霍抉回神,看到女人又走了出来,手里还倒了杯水。 她蹲到他面前,语气轻轻,“先喝点水暖和下。”
以霍抉平日里的谨慎,他根本不会喝陌生人递来的水。 哪怕这个陌生人刚刚救了他。 但霍抉现在太渴了。 在汹涌的海里翻滚挣扎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现在身体疲惫到了极致。 嗓子也像塞满了泥沙,干得说不出话。 “喝一点吧,不烫。”
孟染知道他受伤,把水杯送到他嘴边。 霍抉不习惯被人喂,努力用右手接过了杯子。 平淡无奇的白开水,现今喝到嘴里却如甘泉,霍抉逐渐不满足,从小口抿慢慢变成想要大口饮下,可虚弱的身体明显不允许。 他呛了些出来。 一只手隔着纸巾从他唇角掠过,擦掉了停在那的水珠,“慢点。”
受伤的身体让霍抉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唇边还能感受到纸巾摩擦过的触感,但更深层次波动在纹理里的,是某种若有似无的,一掠而过的温软香气。 霍抉厌恶与人亲近。 他眼底聚起暗色,看向孟染。 女人眨了眨眼,像是在揣测他的意思,“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 眼眸里的情绪莫名因为这两声温柔的语气熄了火。 霍抉偏开头,没再说话。 孟染以为他不想喝了,把水杯拿开说:“你等等我,我现在去请村医——” “不用。”
霍抉沙着嗓子打断她。 霍抉对眼下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如果离坠海的位置很近,那么对方的人极有可能还在。 他们一定会反复确认过才离开。 如果这时候有不属于这个村的人出现,还受了伤,无疑是暴露目标。 但霍抉不会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他只淡道:“我没事。”
孟染怔住,“没事?”
她看着男人被鲜血染红的衣服,提醒他,“你流了很多血。”
话音刚落,一道帘子被掀起,李阿婆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突然看到厅里这一幕,惊讶得睁大眼睛。 孟染忙跟她解释,比划好半天,又做了个给钱的手势,表示会额外再付点钱。 李阿婆听懂由来后却直摆手。 孟染大概能猜到老人家的心思,阿婆淳朴热情,当初连孟染的房租都不肯要,如今救人一命,更不可能借这个机会要钱。 李阿婆借着灯光走到霍抉身边,见他一身血迹斑斑,面露心疼之色,倏地又捞起他的上衣,看到了深长的伤口。 霍抉躲避不及。 也无力躲避。 李阿婆当即冲孟染做了个“等我”的手势,而后离开了客厅。 孟染不知道李阿婆要做什么。 她转过身看霍抉,视线才落过去须臾,又不自然地移向旁处。 男人上衣被捞起,虽然被染着血污,可身形线条是漂亮的。 窄腰精瘦,上方的腹肌轮廓清晰,沟壑分明。 厅里就剩他们。 夜晚很安静,只有风雨声在沙沙作响。 孟染酝酿着是不是该帮他换掉打湿的衣服,但她和李阿婆都是女的,大半夜要去哪里找干净的男人衣服。 正出神,旁边的男人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 孟染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转过来问:“你干什么?”
霍抉要离开。 尽管伤口撕裂般剧痛,但他不想,也不能待在这里。 从小成长环境养成的习惯,他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一个人。 人性的善与恶里,霍抉从来只信恶。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愿意与谁产生人情瓜葛。 所以离开前霍抉问孟染,“你想要多少钱。”
孟染怔了怔,没反应过来,“什么?”
霍抉又重复一次,“我从不欠人,你想要多少钱。”
孟染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怕要给钱所以才急着离开,解释道,“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霍抉看着她。 孟染却突然笑了,笑容很轻,“我看起来像那种会讹钱的人吗?”
她的笑容很纯净,有种能瞬间净化掉污浊的清澈和真诚感。 霍抉沉默,没再往下说。 消失半天的李阿婆这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小跑到霍抉面前,惊讶他怎么不躺着休息。 她二话不说把霍抉往里轻推,同时急切地比划着一些手语。 霍抉脚步本就虚浮,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到沙发上。 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在失去意识之前,霍抉看到老妇人手里拿着一团绿色的不明物体朝他伤口处敷了过来。 霍抉的“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感觉道肩下一阵冰凉刺痛,而后眼前一黑—— …… 霍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 阳光透进陈旧的窗棂照进来,窗外的斑驳树影和隐隐海水声交错出一幅时光舒淌的恬静画面。 可霍抉却觉得刺眼。 他用手去挡阳光,继而看到自己手背上打着吊针。 他侧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旁边有个临时输液架,上面挂着一袋消炎药水。 霍抉:“……” 那个女人到底还是给自己找了医生。 还有那个老太太,到底往自己身上敷了什么东西。 霍抉一把扯掉了吊针,他忍痛坐起来,刚准备下床,忽然听到门把拧动的声音,立刻又躺了回去。 他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 进来的是李阿婆。 阿婆不会说话,慢慢走到霍抉床前,看了会儿,给他掖了掖被子。 霍抉:“……” 没过一会儿孟染也进来了。 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霍抉并不知道两个女人在做什么,当然,他也没兴趣知道。 之后又是门关的声音。 房里还剩孟染。 看到药瓶里还有1/3的水,孟染刚要放心地离开,忽然发现男人露在外面输液的那只手针眼处竟在渗血。 视线再一转—— 果然,输液管空荡荡地垂在了床旁。 猜想一定是昏迷的男人自己乱动扯掉了针,孟染赶紧拿床边的棉签按住伤口。 霍抉的手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被托在了她手心里。 几乎是同时,一些模糊的记忆跃入脑中。 昏睡时,似乎有女人指尖的柔软触感在他身体上停留过。 可他记不太清画面。 霍抉眼睛不可抑制地动了下,睁开。 女人正在用棉签擦拭他手背的血迹。 她穿着淡紫色的毛衣,长发自然地披着,动作小心又轻。 阳光落过来,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幽静的午后,上了年代的老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的拇指指腹温热地贴着他的手背,不声不响,却似乎又震耳欲聋地往隐匿的黑暗里敲开了一道裂缝。 霍抉咽了咽沙哑的嗓。 清理掉血迹,孟染又用棉签按压在针眼处,不经意地抬头,刚好对上霍抉看过来的视线。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年轻,漆黑肆意,却又很深地藏着什么。 像昨晚的海,看一眼就能被卷入潮涌里。 只几秒。 孟染也不知为什么避开了对视。 她松手,解释自己的行为,“你针眼刚刚在流血。”
光影安静地停在两人身上,隐隐炙热。 安静了会。 “谢谢。”
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霍抉自己都皱了皱眉。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对谁说过这样客气的话。 “村医昨晚过来给你打了破伤风的针,他说你肩下的伤口很深,要输消炎药才行。”
孟染认真转述医生的话,“……但是村医能力有限,还是建议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你家住哪里,我帮你联系家人吧。”
说完抬头看着霍抉,“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唇角弯出温柔笑意,是对他的。 霍抉看着窗外静了几秒,开口答她:“阿抉。”
“jué?”
孟染默读了一遍,“是哪个jué?”
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几声东西跌落的声响,担心是李阿婆摔倒,孟染站起来,“我出去看看,顺便给你拿点吃的来。”
看她离开,关门,霍抉重新坐正。 也是这时,他看见了身上陌生的长袖衫。 不是新的,却很干净。 蓦然间,他好像明白了那些模糊的温软触感从何而来。 ** 孟染出来才发现,是李阿婆晒在门口的鱿鱼干架子倒了。 她帮忙扶好,接着去厨房端了阿婆一早就熬好的鱼片粥,可等她再回到霍抉住的房间时—— 房里空荡荡的,床铺整洁,却空无一人。 孟染诧异地看着四周,觉得不可思议,她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手机这时突兀响起,来电是一个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孟染没有马上接,她又打开房间的窗往外看,可除了几声偶尔的鸟鸣,外面的世界好像是静止的。 这一切都让孟染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好像来过,又好像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手机铃声持续在响。 海面吹来一阵风,孟染缓缓回神,转过身,靠在墙上按下了接听: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