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长厅空旷,偌大的古楷楼只有这一桌客人。小跑堂似已睡着,在账房里后面发出了轻微的酣声,睡的甚是香甜。跑堂,大多是穷苦出身,他们终日里唯唯诺诺,为的就是南来北往客人们几个赏钱。赏钱虽大于月响,可面对各式各样人物,他们不仅要点头哈腰,左右奉承,有时也会遇到客人的厉声呵斥,就算是动了拳脚,也一样要低眉垂首。位低人卑,实在不是个好差事。可他呢?即使处于最底层,可在刚死了几十条人命的一个地方,怎会睡得如此安详?难道他不惧鬼神,或者对方才发生的毫不知情?孙不乐没有去想,他还是毕恭毕敬的为二人斟满,“哦?这张自清难道是犯了案子?”
王少安俯下身,压低嗓子轻声道:“他杀了人!”
张自清当然杀人,还杀过不少,专门替人消灾的人面毒花蜂就是他杀的,而这,也仅仅用了两天。人面毒花蜂不是一个人,是八个。张自清头天早上得知他们的下落,第二天傍晚,那八个人就死在了太湖边上鼎香楼里。他杀得不仅仅是人面毒花蜂,还有剪径恶匪彭一刀,采花盗段宽,追风剑吴亮,神算子塞诸葛,都已死在了他的剑下。这些,都是江湖中作恶多端的贼人,这些也是他成名路上的垫脚石。王少安应该感激他才对,为何要说出这么一句“他杀了人?”
赵汉庭也俯下身,故作惊愕道:“他杀了谁?”
王少安道:“这人并不是走江湖的。”
“那...”“是一个做瓷器的生意人。”
“哦?那为何被张自清所杀?”
“为了十万两的银票。”
赵汉庭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这十万两银是用在了哪里。一个成名的人,要想得到十万两,除了干些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之外,也并不太容易。王少安一口饮尽杯中酒,接着道:“这本不该我管,可这人是当地县太爷的小舅爷,他非得跟上头提名让我亲自捉拿凶手,所以就来了这济南府,顺手在销上几桩陈年旧案。”
孙不乐在次将酒斟满,他的手还是很稳。“未曾想,这张自清竟做出了这等恶事!”
孙不乐放下了手中的酒壶,轻声道:“王捕头放心,我与那张自清有过一面之缘,若是见着,定当生擒!”
王少安摆了摆手,“孙...,”他停顿片刻又微微笑道:“孙老弟不必如此,那卖瓷器的生意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有他姐夫的这层关系,欺男霸女多年,早已民怨颇深,再说张自清的武功高强,孙老弟要是擒他,只怕也不那么容易。这桩案子我意已决,只要追回那十万两送于县爷手中,想必这官老爷也不会再说什么,当然,在多一些就更好了。”
他的眼睛又漂向了赵汉庭,“若是赵老弟见了他...”赵汉庭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区区十几万两我赵家还是能拿出来,只是,只是以后,切勿在寻这人的麻烦。”
孙不乐怔了怔,他实在想不通这赵汉庭为何要替张自清拿出十几万两银子。难道是为了“朋友”二字?“呦,这笔银子怎能让赵老弟代拿?”
王少安嘴上这么说,可眼睛却好似乐开了花。“诶,王捕头哪里的话,这张自清也是锄强扶弱的侠义之人,若是进了大牢,只怕王捕头也会多些奔波不是。”
“对,对极了,赵老弟如此慷慨,那为兄就替张自清敬你一杯,以表谢意!”
孙不乐回过神,微微笑道:“应该谢过王捕头才是,王捕头宽宏大量,理当受此一敬!”
三人同饮。壶中已无酒,杯中酒已空。孙不乐独自起身,在账房前拿了一坛竹叶青后,又回到了座位,为二人斟满。他倒出的酒,竟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王少安看了看杯中酒,他面色忽然一沉,缓缓道:“其实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汉庭做了一个请势,“王捕头但说无妨!”
王少安笑了,笑的诡异,笑的令人发寒。赵汉庭道:“王捕头何故而笑?”
“我笑你,我笑你赵老弟...”王少安忽然面色一凛,话锋一转冷冷道:“我笑那万马堂的八大高手及邱东明怎会是死在你赵汉庭的手里?!”
赵汉庭怔住。王少安看着他不知所谓的眼睛,嗤鼻一笑,“哦?难道不是赵老弟所为?”
赵汉庭看了看孙不乐。孙不乐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他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赵汉庭又看向了王少安,他的眼神如刀,刀锋般死死的盯着自己!赵汉庭虽因秋明月与万马堂结仇,却从未想过要毁了万马堂,即使杀了高平,除了傅一飞,只要提出十阎殿这三个字,想必那邱东明也不敢造次。可他不知道,万马堂早已觊觎他祖上积累的偌大财富,杀了傅一飞,他们又怎能轻易的放过这赵汉庭?王少安又喝了杯酒,微微笑道:“既然不是凶手,那可否带上十万两跟王某去一趟衙门自证清白?”
去了衙门哪里还能自证得了清白?赵汉庭的脸涨得通红,他攥紧拳头刚要起身,只听孙不乐悠然道:“不必。”
王少安道:“哦?”
“人,是我杀的,与赵兄无关。”
“哦?”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赵汉庭拍案惊起,厉声道:“你若敢动他,我保证你绝不会活着离开济南府!”
王少安夹了筷鱼肉,微微笑道:“你敢?”
“如何不敢?”
“你可知我是公门中人?”
“那又如何?”
“抄家问斩!”
赵汉庭长笑一声,冷冷道:“有谁知道是我赵汉庭所为?”
孙不乐按住赵汉庭的肩膀,沉声道:“赵兄误会了,王捕头并无拿我之意。”
赵汉庭直勾勾的盯着王少安,眼神之中饱含了怒火。王少安并没有理会,他咽下口中的鱼肉,悠然笑道:“邱东明伤在哪里?”
孙不乐将铁扇摆在桌上,只听“噌”的一声,扇脊处赫然突出了一炳短刺。“前胸,三尺,三处。”
“那八位高手又是如何死的?”
孙不乐缓缓道:“在下若没记错的话,倒在门前的两位是伤在咽喉,前厅三位伤在胸,腹,院外一十三人,前院七人,后院两人,一人伤在咽喉,一人伤在九处。”
赵汉庭越听身子就越冷,夺走了万马堂二十八条好汉的性命,竟还说的如此平静,不愧是辣手心黑孙不乐!王少安冷冷道:“你为何要杀他九次?”
“因为我看到了女人。”
“多少?”
“十几。”
“为何不数?”
“不忍。”
“你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
“知道。”
“你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去解救那些女子。”
“不是。”
这二人说话极快,根本容不得别人插口。王少安道:“那是为何?”
孙不乐道:“还命。”
“谁的命?”
“赵汉庭的命。”
王少安一拍大腿,“够朋友!有胆识!敢一人前往翠云山,杀了邱东明,毁了万马堂!”
他稍顿片刻,又微微一笑,“阁下可谓是真豪杰。”
孙不乐面露感激之色,“不敢当!”
赵汉庭没有动,他似乎已呆住。王少安又道:“你们可知,我为何要执意来这遇花楼。”
孙不乐道:“为什么?”
“淮南女子近年频繁失踪,我王某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没人说话。王少安又道:“万马堂已毁,二位帮主已经死,我王某人也应打道回府。”
没人愿意提起傅一飞这个名字,尤其是赵汉庭,他一想到这个人就忍不住要吐。孙不乐却已怔住:他怎会知道傅一飞已死?难道傅一飞的死时候,王少安也在这遇花楼?孙不乐并没有多想,他迟疑片刻,冷冷道:“王捕头还是早日动身的好!”
王少安突然拱手抱拳哄声道:“恩不言谢,他日有缘还你一杯。”
孙不乐道:“交浅言深,无须在论。”
王少安站起身,微微笑道:“告辞!”
“不送。”
赵汉庭忽然道:“等等,阁下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王少安的脚已跨到了门口,他回过身皱眉道:“哦?何事?”
赵汉庭一字一句道:“十万两!”
王少安爽朗一笑,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遇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