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琉觉着, 这船上好像突然冷了。 ——地境修者都有些抵御不住的那种冷。 而这股莫名其妙的寒意的来源,好像是…… 时琉转头,不确定地把目光落向身后的酆业。魔低阖着眼帘,那张宛如神祗的面容上无喜无怒, 看不出丁点情绪来。 难道, 是她触到他不想记起的往事了? 时琉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 直回身体:“我有些冷, ”她犹豫着轻声,“那,我先回房间了?”
“……” 魔终于撩起视线, 淡淡瞥了她一眼。 就一眼。 时琉莫名觉得通体僵硬, 像被什么魔焰从头到尾灌住凝固了似的, 动弹不得。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魔慢条斯理地解开大氅的衣带, 脱下, 将它绕过她肩膀,披好,修长如玉的指骨在她眼皮底下缓慢翻挪,替她系带—— 然后兀地一拉。 收紧的扣带险些将时琉拽进魔的怀里, 他冷漠又恶意地低着眼, 松开系带,转而捏住了少女清瘦又白生生的下颌。 “你是我的侍女, ”魔缓声说着, “我不许你死的时候,你就不准死。你若是敢偷偷死了,我就将你的魂追回来, 即便你轮回转世, 我也会将你锁进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想怎么折磨,便怎么折磨——懂了么?”
时琉难能蹙了眉心:“我只欠你一条命,不许来世。”
酆业睥睨着她,漠然笑了:“你想与魔讲道理么?”
“……” 时琉讲不过他,也打不过他。 她微微咬唇,最后带气地睖了他一眼,就想转身往房间里回。 一步都没来得及踏出去。 时琉只觉着腰上一紧,就被那人直接拦腰抱起,竟是将她放在打开窗户的船窗窗柩上,身后就是白茫茫的雾海和代表未知可怖的空间气流。 身为修者,反而比凡人时更能感知那其中的大恐怖。 时琉脸儿不自觉地白了,白得难见血色。 她咬紧唇瓣,惊慌着眼神不去看身侧身后,转向窗内单手虚扣着她的,居高临下的魔。 酆业微微歪过头,恶意与快意丝丝缕缕缠在他眸里:“说,你答应了,生生世世都要给我做侍女。”
“——!”
时琉又气又怕。 她哪里见过这样不讲道理又无耻的魔。 小姑娘这些日子里表面再乖顺,骨子里依旧是最倔的。他这样胁迫她,她反而更咬紧了牙关不肯说了。 时琉死死阖上眼。 酆业却笑了,更迫近些,也压得她更往窗外些:“说不说。”
时琉紧闭着眼,睫毛都有些抖,声音却决绝:“你推我出去,我也不说。”
“好。”
魔冷淡的低声蛊着她,“那我便成全你。”
“——!”
风声忽在耳边大作。 身体一空,时琉能明显察觉到向下跌落。 巨大的惊恐一下子将她笼罩,惊叫声被死死摁在喉咙里,张口也未能出—— 砰。 沉闷的,她撞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这么快就要死了吗? 少女睁开眼,吓出来的泪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儿。然后她看见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衣袍雪白的酆业。 他黑眸低低睨着她,逗弄带笑。 “三层摔到一层而已。怕什么。”
时琉:“——!”
少女狼狈又艰难地爬起来,大约是气极了,竟还胆大包天地回来在酆业长腿上踹了一脚,才转身跑向一层内了。 进到船楼内,时琉已经有些后悔了。 —— 那魔惯来喜怒无常,做事全随他自己一时心意,渡天渊行船上这样无趣的时候,他拿她当消遣最理所应当。 她越是挣扎反抗,魔越是觉得有趣,说不定还要更折腾她。 太冲动了…… 后面还有将近十天的时间,万万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时琉边默默自我告诫着,边走进船楼正中。 渡船一层内,此时正热闹着。 妖域经营渡天渊行船生意的船行,对这每趟都要十日之期的渡行早就有了经验—— 旅途枯燥,船窗外连景色都一成不变,人心自然也躁。 躁则易生乱。 为了减免行船过程中一些争执甚至打斗带来的不必要损失,以及从前甚至有过几次险些船毁人亡的恶劣事件,船行一直有专门雇佣的随船的说书先生或者杂耍戏班,供乘船的客人们消遣度日。 今日是行船第一天,一层看客围着的正是位说书先生。 时琉原本想上木质楼梯,重返三层,但见着热闹,她不由得调转方向,走近了些。但没进去,只远远站在外围,从喝彩和嘈杂声里听着里面的动静。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调子穿过人群,荡了回来。 时琉依稀分辨出“天机阁”“占卜预言”“时家”“紫辰”“灭魔”之类的字眼。 于是也不必再细听。 时琉垂下眼,神色一时有些空荡又茫然。也不知道是时家和她太有缘分还是怎么,好不容易听两次说书,怎么全和时家有关。 至于紫辰灭魔…… 时璃与她追随认主的魔之间,终要有一战吗? 时琉没能想出结果。 酆业便是这时候从外面进来,走停到她身侧的。 她能听到的,酆业早在外面也够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白袍之上,那张清隽冷峻的神容看着毫无在意,反倒是神态比之前在楼上更漫不经心,像根本没听到一样:“你杵这里做什么。”
时琉还做不到这样的从容。 少女低着头颈,安静许久,才开了口:“我以前是时家的人。”
声音很轻,像会被人潮吞噬。 酆业没在意:“知道了。”
时琉:“时璃是我妹妹。”
酆业终于多了一丝情绪。 他微微挑眉,落回眸子,似笑似嘲:“现在还是吗?”
“时家不是了。”
时琉想了想,抬头,“你说你要灭时家,是因为天机阁占卜的那两卦吗?”
酆业不以为意地笑了:“且不论真假。即便她要灭魔,三界魔何其多,你怎知一定是我?”
“…我不知道。”
时琉没和魔低俯下来的,黢黑深邃得像要捉她进去的那双眸子对视,她声音依旧平静无澜,“但我想,有能力为祸三界的魔,应当不多。”
“是不多。”
酆业话锋忽一转,“我若要灭时家,你想拦我?”
时琉又默然了会儿。 直等到包围圈里的说书先生似乎讲完了这一段,看客们欢呼鼓噪,声音高得像要掀掉这船顶一样。 少女就在无边的噪声里轻声说道:“我拦不下你。也不会不自量力。”
酆业哑然笑了,他一侧身,将少女望向人群的视线折拦在廊柱之下,而他俯低了—— 魔的眼底荡着蛊人又恶劣的笑意。 “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就放过他们了。”
时琉起了澄净眸子凝他:“时家如何,与我没关系了。”
“但你还是不忍心看时家满门被灭——凡界任何一家,即便是举家为恶、但凡有一人无辜,你都不忍心,是么?”
“……” 时琉抿了抿唇,落开眸子。 她努力做出什么都不在乎不关心的漠然,可却被一个魔拆穿得轻易。 “那便我杀,你救,”酆业嘲弄地一勾唇,“你医术不是很好么?我多杀几人,你多救几个,就当我替你积不世功德。”
时琉被他荒唐的歪门邪道哽住,仰头去看他,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哪有人这般积功德的? “怎么,要谢谢我?”
酆业谑弄弯眸。 再告诫自己别上当也于事无补,时琉终于还是气红了脸,别开:“你当真是魔。”
义愤填膺,可还是压低声的。 酆业更不禁扩了笑,他笑得厉害,也跌折了腰身,几乎要俯靠到被迫倚着木质廊柱无处可退的少女的身上来。 所幸还有握笛的手懒懒撑在少女头顶。 再近,也还是隔着一截。等笑罢,他垂着纤长密匝的羽睫,入蛊似的凝着时琉被朝霞染色的面颊,低低地说:“时家,我总归是要去一趟的。你若不喜,晚些就是了。”
时琉避他眼眸,睫毛微颤。 酆业:“时家的人,不自寻死路的,我可以不杀尽——就当为了我的小侍女,饶他们一命。”
时琉有些意外:“为…何?”
“怕你忍得了一时,也忍不住在将来某日为妹妹复仇,趁夜里拔刀刺我。”
酆业懒洋洋说。 时琉才不信:“你怎么可能怕我。”
酆业勾了勾唇,眼神却是冷的:“我不怕你,我怕我杀了你。”
“?”
时琉微怔。 “世上俗人多无趣,你这样的小侍女,若死了,我去哪儿找第二个?”
魔直回身去,作势欲离。 走一半他忽停了,抬眼,“哦,还该有个报酬。”
时琉:“什么报——” 下颌被迫一仰,话声被薄凉的唇瓣堵了回去。 少女呆住。 近在咫尺,魔眼底愉悦恶意翻搅燎天。 可魔又不够满意。 趁呆呆的小侍女没回过神,他轻张开唇,舌尖抵着齿尖,克制又用力地咬了她柔软的唇瓣一下。 时琉一抖,眼神惶然仰起,要推开,但死死握着手忍下了。 “就这个报酬。”
魔心愉退开,一挥袍袖,转身上楼了。 “…………” 时琉僵在原地,没跟上去。 可惜,一个吻换回来的魔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 三层楼梯前,酆业止身,侧过颜瞥向廊柱角落。 笑意从他漆黑眸里褪去,一道红黑相间的衣影像投入两泊深不见底的墨潭,冷漠躁戾的阴翳正取而代之—— “你再敢对她露一丝杀意。”
话未说完,酆业已停了声音。 他知道对方明白。 偏文是非笑拍着三层的木质围栏走近,一步一停,嗜血眸子更红得妖异瘆人:“我若敢,你要如何?”
酆业冷淡睨他:“那下船以后,你来不及杀任何人了。”
文是非一顿,脚步也停下:“你确定,你现在还有当初一半的实力?”
他轻眯起眼,目光威胁地打量那袭清寒白衣。 “没有。”
酆业垂手,一缎通透的翡翠色流淌下来,翠玉长笛自他指掌间缓缓显形。 他平静而漠然:“但杀你,何须半力。”
“!”
文是非身周妖气一荡,那双血红眸子一瞬就光芒怒放,隐约几乎拖起细长的红色微光,妖异地曳于眼尾。 酆业却视而未见,握着长笛随手一拨,那些几若实质的血红妖力便像生生被劈出一条长路。 路两旁如幽冥血河,噬人的曼陀罗妖娆地摇曳着,红丝如血。 白衣踏过,半点也未沾染。 文是非眼神更烈,但怒意抑着,他回头,也不去看走近又漠然擦肩过去的酆业,而是重新望向楼下。 “我影响不了你,但能影响她。”
酆业不为所动。 文是非面上笑意有些疯狂:“在船上,你也不敢与我动手——这渡天渊有多深,你知道的,船若不保,她就随时会死。”
“你想说什么。”
酆业终于停下。 文是非扭头,妖邪之气染得他眉眼都狰狞:“至少在船上,她是你的弱点、死穴。”
“她只是个侍女。”
酆业漠然回身,眼神睥睨不屑,如看个废物稚子:“不过,她若不在,我会很不喜——所以在船上,她是你们所有人的保命牌。”
文是非:“——!”
酆业说完,也懒得理会这位过了万年也没什么长进的妖皇气成什么模样。 他转回身,径直便朝房门走去。 直到房门无风自开。 一个转怒为笑的阴沉声音兀地从身后传来。 “听说,你在幽冥南州见过我为你雕的石像了。”
文是非转身,他死死盯着那道白衣身影,额角青筋剧烈鼓动。 妖皇红得滴血似的眼眸里,神思如恸如泣,俊朗面部也被什么情绪强忍得微抽搐似的,却生挤出扭曲的笑—— “我雕得可还像你吗,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