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有报, 天理当昭。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报,我报。”
——中天帝·业 * 渡天渊在幽冥最西, 梁州接壤妖域的域界之处。 三界皆知, 幽冥与凡界相连之处, 名为天梯。可供修者驭飞行法器而行, 半日便可抵达。然而要过天梯,非修者不能行,且其中空间乱流多变难测, 运气差的, 更甚能遇上空间风暴席卷, 尸骨无存。 幽冥秽土成界数万年, 从来不缺少葬身天梯乱流中的各境修者。 万年多前, 妖域皇帝文是非统一妖域各部族后,与人族往来渐密。 妖族修行只凭血肉天赋,难以御使飞行法器,自然便难以抵达凡界。后来, 妖域皇帝文是非竟以一己之力, 开辟出了渡天渊这样的通天之道,保妖域修者与凡人在两界间通行无虞。 “……这样听来, 这位妖域皇帝当算行善, 和传闻中的暴戾嗜血有些不同。”
梁州极西北,一间毗邻妖域莽荒沙漠的小茶楼里。 二楼临窗,桌旁唯一的少女轻声说道。 “那你阔奏——”裹着虎皮短袄的憨厚少年咽下鸡腿, “可就把他想得太好了!”
“嗯?”
少女放停粥碗, 好奇回头。 憨厚少年一抹嘴巴上的油, 边低头在虎皮短袄上擦着,含混说道:“我们妖族里都晓得,那个家伙虽然被妖域那么多部族尊为妖皇,可他做什么都全凭自个儿好恶,没啥道理,想救就救,想杀就杀——比我还混不吝呢!”
“如此,妖域还肯尊他为主吗?”
“当然!因为他强啊,没有道理地强!”
狡彘黑瞳里流露一丝忌惮,“我们妖族实力为尊,别的都是扯犊子,当然谁强听谁的。而且……” “而且什么?”
时琉这趟路上是第一次听妖域相关的故事,全靠狡彘这个刚化形学会说人话的“内鬼”透漏。 她听得格外入迷,连主人都没怎么看过。 但狡彘显然比她机巧多了。 说着话,憨厚少年就挤出与粗野外形完全不符合的谄媚笑容,望向首位上懒淡垂着眼的酆业:“而且他们妖域皇帝和部属之间的关系多不牢靠,跟我对主人这种纵死无二的忠心,那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主人?”
酆业掀了掀眼皮:“我让你给小蝼蚁讲渡天渊,你扯那么远做什么。”
“噢噢对,”狡彘连忙收敛笑容,转回去,“这渡天渊自从被文是非劈出来以后,就可以乘船而上凡界了。不过有几点限制,一个嘛,是时间长,天梯上下不用半日,可渡天渊乘船至少得十天。再一个嘛,就是这船也有讲究,我听说是用具有荒古妖族血脉的特殊兽皮制作船身,反正就他们妖域的自个儿能整,我们坐船就得付晶石灵珠异宝。”
狡彘说完,露出肉疼表情:“好大好大一笔呢。”
时琉怔了下。 她没有任何独自在外的经验,这方面自然是完全没想过,愣足了几息,少女才有点微赧不自在地低头。 “我,没钱。”
“……” 原本凭栏而倚,神色松懒得快睡过去的酆业,闻言眉尾轻挑了下。 他回过眸,似笑非笑打量少女:“没钱?”
“嗯。”
时琉迟疑,“要很多吗?”
“不多,”酆业懒洋洋的,“把你卖十回,你再自己跑回来十回,就能赚够你一个人的路费了。”
时琉:“。”
酆业:“三个人,三十回。小石榴,辛苦你了。”
时琉:“……” 时琉反应过来什么,安静抬眼:“小石榴?”
“嗯。”
“为什么这样叫?”
酆业垂眸笑了。 他懒靠在二楼围栏上,长如鸦羽的睫微掀起点,薄熹的光拓下睫羽的影儿,却落不入那双漆眸。 而他就拿那双光泼不进的眸子,细细地,慢慢地,“剥”她安然恬静的壳子。 “你没剥过石榴么,”酆业哑着声,眼神懒扫她,“珍珠玛瑙,翡翠红玉……多像你?”
时琉:“?”
她是头一回听说人能像颗石榴。 魔的比喻千奇百怪,一时竟分不出是夸还是骂。 好在时琉并不在意。 她只是今日听了许多的趣事,像见了许多的风景,于是心情悦然通达,愿意对他好奇,愿意多问几句。 “那钱,可以算我向你借的吗?”
时琉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桌上的粥菜都凉透之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等到凡界,我赚回来还你。”
酆业睨她:“你如何赚?”
时琉没想好。 但她想自己既然已能修行,虽然现在连操控灵力都有点生疏,但船上还能多练几日,等到凡界,应该就能做点什么了。 最不济,看家护院总能做的吧? 酆业似乎看透了她心里所想,偏开脸,望着栏外轻嗤了声。 “你那点三脚猫的水平,还是在我身上赚你的船费吧。”
时琉转回来,疑惑:“可是你不需要我保护。”
“那便做些别的。”
“别的什么?”
酆业想了想,“暖床不会,捏肩如何?”
话间,酆业懒洋洋起了身,雪白大氅被他随手披上,路过还怔坐在椅里的少女身后,他一停,侧过身。 修长漂亮的指骨从大氅下抬起,魔爪随意搭上了时琉的脑袋。 木着的小姑娘被酆业欺负得被迫侧偏过脸,对上从她薄肩后探过来的魔的侧颜——琉璃石似的黑眸从极近处看,更像萦灼着墨。 他俯视她。 左眸住着冰冷的神祗,右眸住着恶意的魔。 他像在等她开口求他饶过。 时琉想了想,“好。”
酆业:“?”
时琉乖眉软目的:“都听主人,嗯,你的。”
“……” - 渡天渊的船每十天开一次。 妖域里的妖族在传闻中头脑简单,可做起生意来,瞧着并不含糊。 至少为这行船通返两界,他们正经在渡天渊旁开了家归属妖域皇族的船坞,专门做渡船名额的生意。 明码标价,人妖无欺。 迈进那堂内之前,时琉原本还在和狡彘聊着——只为这么一项生意就在莽荒沙漠旁边建起这样一座巍峨富丽的楼阁,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 然后跟在酆业身后,一人一妖就看见了大堂里那片水帘似的光幕上挂着的报价牌。 最上一排灵木牌。 天字号房,五间余四——每个牌子后边跟着的都是一长串的灵珠数字。 时琉数到一半就有些眼睛疼了,自觉挪下两行,去看最下面那排不限房间,只有床铺的号牌。 没看完。 她听见水幕下的小妖声音有气无力的,头都没抬地一点水幕:“付灵珠,领牌,下午开船……” 话尾时候,小妖抬头,看见了站在面前的那件雪白大氅。 呆了两息,小妖的眼睛立刻晶亮,比看见亲爹还亲地,他从桌柜后一路弯着腰小跑绕出来:“几位贵客,选房间?需不需要我为这位公子介绍一下我们天字号每一个房间的朝向和风景?”
酆业懒得开口,示意狡彘,后者将一枚纳了不知多少灵珠的芥子戒扔给小妖。 小妖低头查探过后,嘴角更要咧到耳朵根了:“那我为几位贵客选——” “我们三个人,两间房。”
酆业忽想起什么,纡尊张口,“我和她一间。”
“啊?”
小妖懵了下,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芥子戒,他明明记着里面是足够三间天字号的灵珠数量。 等余光瞥见那雪白大氅的公子身侧少女恬然清丽的侧颜,小妖恍然什么,会意地就要展露笑颜。 没露完。 小妖听见那白衣公子懒懒回了眸,低着声,意态清冷地威胁那个小姑娘:“今晚开始,给我捏肩——捏十天。”
小妖:“?”
小妖:“???”
托这小妖话多嚼舌的福,下午三人登船时,船上伺候的妖族们全都知道了—— 天字号住了三房客人。 其中有房白衣公子,生得仙人谪尘,可惜多半是修炼行功走岔了气,落下个脑子不好的毛病,可悲可叹。 对这些传言,酆业并不知道。 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渡天渊的行船分了三层,天字号五间房独占一层,居于最上。 船上的妖族使仆聊着天字号那房白衣公子如何谪仙神容时,谪仙本仙正拾级而上,从二层往三层走,身后跟着个虎皮短袄豹头环眼的少年。 少年一路上嘴就没停过。 “主人,玄门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三位太上长老呢!魇魔谷外,那大阵仗!”
“……” “我打听了,他们玄门当世一共也就四位太上长老,除了那个玄门的小师叔祖留在宗内镇守,其余全都通过阵法下了幽冥!”
“……” “魇魔前面要是没被主人您折腾,不是,教训那么一番,估计还能依托魇魔谷自保,可这伥鬼不是都叫您放出来了嘛,她没扛多久,就被他们给收拾了。”
酆业终于来了点兴趣,细长的眼尾拎起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回身问:“死了?”
“那没有。”
狡彘挠了挠头,憨笑,“逮回去了。”
“回哪儿,玄门?”
“是啊,你说他们把魇魔带回去干嘛?”
狡彘那双大环眼里精光一闪,“就怕魇魔狡诈,脱口了您的事情来换求生机啊。”
“不会。”
酆业语气漠然慵懒。 “啊?主人怎么这么确定?”
“玄门此番下界,乃至擒她,全是为了天檀木。”
魔随口说着,一颗晶莹圆润的乳白种子从他展开的指骨间升起,隔着手掌上空几寸,上下跃动,好像生了灵智的活物似的。 狡彘茫然顺接:“可天檀木现在在您这儿——那她不更有可能暴露您的存在了?”
酆业修长五指随意一敛,将天檀木收起,他负手上楼,声音懒散荡回来。 “她若不说,尚有一线生机。若说了,玄门何人还会留她一个再无用处的上古大魔?”
“…哎?”
狡彘乐了,颠颠跟上去,“有道理哈!”
“……” 酆业不太想理这只变了人形也没长多少脑子的蠢狗,正想着小侍女这会是不是在房间里铺床的事,从三层楼梯一回过身,他就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拐角前,低着头驻着足的少女。 和最近在时琉身上惯见的恬静淡然不同,这会儿少女有些不自在地低垂着头,纤细颈线折下一段雪白沁红,似乎竭力在避着什么。 而她背身的方向,正是品字型排布的三间天字号房。 酆业微微凉了眸,过去。 不必等靠近,那莺声燕语、妩媚流转的荒唐动静,已经从最左侧那间大敞着的房门里飘荡出来。 与之一道的,还有扑面醺人的各色脂粉香。 时琉调动灵力封闭五感,因此连酆业近身都没能及时察觉。 直到魔已然站在她身前了,时琉忽有所感。 少女微红着脸惊慌仰颈。 “修者修心,”酆业冷淡嘲弄,“你差得远。”
时琉屏息:“是妖力…” 雪白大氅却拉开半襟。 酆业一抬手,就将面前单薄少女裹进大氅内。 黑暗忽临。 那些故意扰人心智的靡靡之音与勾人意沦的沉堕妖气,悉数消散一空。 只余一缕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如雪后幽冷的松香。 魔身上的香。 几乎是同一息,那大敞的天字号房门内,木门鼓荡,娇姬美妾的荒唐欢闹声仿佛更大了无数倍、近了无数倍。 一道风流妖邪的身影半坐半躺在张飘于半空的金线玉织的毯上。 男子墨发红瞳,一身玄黑,衣襟半敞,精壮胸膛毫无顾忌地裸|着,怀里身外更是痴缠着数个软若无骨的女妖。 他单膝撑起,向前倾身,飘着丝缕血红的眸瞳里妖力盎盛,描过雪白大氅下的少女,又望向酆业。 “好漂亮通透的小美人,”妖异公子一笑,瞳底如血海翻波,“送给我作礼物,如何?”
“……” 酆业漠然垂眸,不动不闻。 他身后,刚跟过来的狡彘却变了脸色,压低声音。 “…主人,他身上有好强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