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偷听我的电话?”
高倪娜叫。 老郭:“没有没有,隔着墙壁听不到。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要套房,要两个工作岗位吗,多大点事?”
这实在太丢人,高倪娜的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簌而下。须臾,她张开五爪,向前扑击:“郭司南,姑奶奶跟你拼了!”
“细菌细菌,不要!”
郭司南可是在她手下吃过大亏的,惊得亡魂大冒,触电般跳起来,手中那碗面也倒在胸口,淋漓而下。 他年纪大,身子弱,体力差,在青春貌美的高倪娜面前,直如小鸡遇到老鹰,眼见着就要被捉住。 忽然,楼梯上传来登登步伐声。 二人回头一看,却是景阿姨扶着楼梯摸索而来:“不要打啊,一人让一下不就打不起来了吗?现在的孩子,真皮。”
高倪娜大惊,瞬间冷静下来。忙走上前去扶住她:“阿姨,大半夜的,这么黑,小心摔着了。老年人骨殖疏松,可跌不得。”
景阿姨甩开她的手,严肃地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阿姨下乡和农民同吃同住,谷子打得,粪担子挑得,哪回不摔上几交。劳动是好的,劳动改变世界,最终改变人本身。对了,闺女,你叫什么名字啊,是哪家的娃娃,你父母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
高倪娜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阿姨,你记不得我了?”
“老何,你一定是县气象站老何家的女子。”
“不是,我是高倪娜啊。”
“哦,你爸爸是不是二轻局局长高向东?”
高倪娜无奈:“是是是,阿姨,我扶你回屋吧。”
被老太太这一打岔,她心中的怨气已经消解。 郭司南死里逃生,拿起几上抽纸要回房间。 景阿姨:“站住!”
郭司南昂首,斜视,桀骜不逊:“怎么了?”
老太太伸出巴掌就抽到他后脑勺上:“不听话,熊孩子!”
“干什么?”
老郭被着一巴掌打得脑壳里嗡一声,大怒。 “打女生,打女生,咱们家怎么出了个打女生的混蛋!”
景阿姨还在不住用巴掌抽着郭司南的肩膀:“你一个男娃,难道就不能让着女子,没教养的东西。失败啊,我的教育真失败啊,郭司南,我为你感到羞耻,你把我和你爸爸的脸都丢尽了。”
郭司南被一连抽了好几巴掌,终于爆发:“丢脸,我丢什么脸,我又没有去我爸单位闹,我又没在爸开会的时候冲上台去枪话筒,对着几百号人喊‘大家快来看陈世美啊!’我又没有到处搞材料去控告我爸。是是是,我感到丢脸,我为我家出了这样的事丢脸。如果没有你,我现在本应该在老家小县城在一个事业单位当普通职员,彻底躺平摆烂的。就因为你,我现在变成这样。是是是,我很成功,我很有钱。可这么多年了,我从来就不敢回老家。锦衣还乡谁都愿意,但我一回去,别人就会提起你,提起爸爸,我心虚我羞愧,我很丢人,我恨不得地上有一天缝好钻进去。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老太太忽然一脸迷惘:“我去你爸爸单位闹,不可能吧,不可能吧。郭富,郭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看看你教的这个好儿子。”
郭司南咬牙:“别叫了,我爸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景阿姨忽然一笑:“傻孩子你说什么胡话。”
老郭:“这些都是真的,你醒醒吧。”
景老太太又笑:“你这是烧糊涂了吗,对的,你爸爸现在外地,组织上派他去支边,要一年才回来,而你现在正在城关一小读一年纪。小南,你怎么不听话啊,刚去上学就和女同学打架。”
郭司南烦躁:“住口吧,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你痴呆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跟你我说不上。”
“我痴呆了?”
景阿姨一呆。 郭司南:“对,老年痴呆。”
高倪娜大惊:“郭司南,你能不能别说话?阿姨现在是什么都记不住了,不要刺激她。”
郭司南:“说了又怎么样,你啃我两口?算了,跟你们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我还要追书。”
转身要走。 忽然,老太太一把拉住他。 郭司南脸一沉:“你究竟想怎么样?”
景阿姨忽然摸着他的脸:“小南,宝宝,妈妈的乖宝宝,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幼儿园,那里的老师会照顾你的,不要怕啊!宝宝宝宝,不要哭,妈妈也舍不得你。妈妈把你一个丢在幼儿园,别人欺负你怎么办,老师对你不好怎么办……我要找院长,我要严肃地向她指出,小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希望,是早上六点钟的太阳,对孩子的细心照顾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宝宝,妈妈要下乡去了,妈妈好舍不得你,妈妈的心好痛……” 老太太忽然哭起来。 高倪娜愕然,刚才郭司南还小学一年纪,现在怎么又跑去幼儿园入学了? 老太太神情忽然一变,变得无奈和郁闷:“宝宝,宝宝,你吃饭怎么不乖啊!吃一口,就吃一口……再这样我不喂你了,你是个小男子汉,你要懂得管理自己……小南宝贝,你胸口怎么弄得这么脏啊,来围上。”
说罢,就从兜里掏出一物朝郭司南脖子上套去。 郭司南:“什么东西?”
高倪娜:“是你小时候用过的围嘴,阿姨都收在箱子里的,里面还有你用过的小衣小帽和玩具,都四五十年了,一直没丢。”
郭司南一楞。 须臾,他喝道:“果然是疯子,莫名其妙,我睡觉去了。”
说罢,就沉着脸走了。 “小南,妈妈的宝贝,宝贝,宝贝,别跑啊,乖,吃饭咯。”
高倪娜怕老太太摔着,忙哄了半天才把景阿姨哄回屋睡下。 折腾了一身汗,回到二楼。 忽然,隔壁郭司南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咆哮,还有哭声。 高倪娜大奇:姓郭的在哭,不可能吧?这个渣渣就是个铁石心肠,他能哭?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正好笑,猛地,墙壁传来剧烈的震动,好象是有人拿脑袋在撞。 高倪娜大骇,一脚踢开老郭房门,就看到他满头都是包。 她急忙冲上去,猛地箍住郭司南:“老郭,你搞什么呀,你如果死了,我怎么办,怎么负得起这个责任,不要害我啊!”
郭司南满面都是眼泪,号啕大哭:“她真的什么都记不住了,一了百了啦,我怎么办?我呢,我呢,在二十几岁的那个年龄阶段,我每活一天都是熬煎,痛苦得撑不下去。可谁又同情过我,理解过我,安慰过我。所有一切,都是曾经的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来的纨绔少年承受了。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老年痴呆,那也是上天的垂惜。可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我为什么不失忆,我为什么不变成傻子啊!高倪娜,是是是,我是个畜生,我不孝顺,你内心在谴责我,鄙视我。但你知道我从优渥生活中,一夜之间变成小乞丐,举目无亲的感觉吗?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他全身都在哆嗦,高倪娜紧紧箍着他,忽然间也想起了父母对自己的薄情寡义,禁不住哽咽:“我知道,我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