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怎……怎么样了?”

利·壬的声音很低,她的呼吸声中夹着哽咽,不难听出,此时她并不好受。夕夜·泽将手从利·壬的额头上拿开,叹了一口气。“明明昨天都好多了……你烧的很重,应该是伤口再次感染了,可我们的药和绷带已经用光了……”说着,她看了看四周,虽然她尽力维持马车里的环境干净整洁,可在森林里旅行,环境到底还是还是太过简陋——特别是对于利·壬这样遍体鳞伤的伤员来说。如果想要治好利·壬,最好能找到专业的医生医治,可人狼的特征过于明显,不可能让医生直接和她见面,只能考虑去附近的村落补充药品和绷带,然后自己治疗利·壬。就算是这样,也有很大的风险——虽然教会应该来不及发布通缉令,可追兵就在身后,随时可能追上来。想到这里,夕夜·泽敲了敲货厢的木壁。“牧荆。”

“什么事?”

“你做的伪装能够困住教会的那帮家伙多久?”

“嗯……”牧荆思索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下来,“不好说,虽然我把沾血的树叶都埋了起来,把带痕迹的树皮和树根也都伪装成野兽的活动破坏掉了,但如果是那个叫落日的女人接到启示在追杀利·壬小姐,我总觉得她不会放任队伍停留太久。话说回来,她怎么样了?”

“情况又恶化了,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牧荆沉默片刻,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起的草纸展开——那是茶厅老板递给他的地图,上面详细标注了附近的村落,他想试着从上面找出点什么。夕夜·泽盯着伤痕累累的利·壬:她的呼吸声缓慢而沉重,胸口的起伏都带着轻微的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中断。如果选择救利·壬,面对的风险实在太大。这种情况下,理性判断,她应该舍弃掉利·壬,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应该利用利·壬的尸体尽可能的拖延教会的追击,让她发挥最后一点价值……想到这里,她的手不自觉地捏住了洋装的裙角:自己,是认真在考虑这件事吗?“泽……”被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思绪,夕夜·泽下意识地看向发出声音的利·壬——两滴泪水从后者的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枕着她的棉垫。“泽……”利·壬的声音无比虚弱,如同残烛一般在风中颤抖,以至于夕夜·泽不得不俯身侧耳到她身边才能听清。“如果……如果你能见到我的、我的同胞,帮我对里尔族长说句抱歉,然后、然后、”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不得不花费数秒的时间去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勉强盖过马车行驶的杂音,“……代我向巴诺斯城主问声好。”

一片昏黑里,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马车的喧嚣和森林的声响都逐渐远离,夕夜·泽慢慢起身,她的眼瞳中只剩下利·壬微张的双唇——或许是因为抽泣导致了呼吸的紊乱,即使夕夜·泽的耳朵就凑在她唇边,利·壬的声音也已经低的几乎听不到了——可不知为何,夕夜·泽还是读懂了她想说的四个字,“丢、下、我、吧。”

夕夜·泽攥紧了拳头,她缓缓闭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牧荆。”

“嗯?”

听到幕帘前熟悉的应答,夕夜·泽感到了一丝安慰,然后,她深吸一口混着腐朽霉臭和新鲜木香的空气,缓慢却又坚定的开口:“去前面最近的村庄。我们去找医生。”

“我知道了。”

没有多问——也没有多问的立场——牧荆低头在地图上确认了一眼方向,转而将地图收好,一抖缰绳。货厢内,夕夜·泽转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利·壬,她的嘴微张微合,夕夜·泽于是再一次俯下身去,这才听清了利·壬的话:“为什么?”

夕夜·泽只是微微一笑——也许是对自己决定将要带来的未来感到恐惧吧,她自己也觉得那是一个苦笑——“血族的耳朵虽然不比人狼,但也相当灵敏,你知道吗,你的心跳声比你的话要更清晰。”

利·壬没有接话,而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从那浅浅一笑之中,她得到的不只有鼓励,却还有更大的悲哀。……数小时后,一辆马车趁夜色摇晃着驶进了罗诺村。没有了日光的照耀,夕夜·泽终于能掀开幕帘看一看马车外的世界。她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虽然作为血族,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再长长地呼出。“不错的景色。”

临近夏季,夜里的森林虽然不如白日里那般喧嚣,也隐约有鸣虫鸣禽活动。村外开垦的田地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单薄的虫鸣,包围村子的树林里也间或有鸟叫回响,甚至由于村庄已经算是处于森林深处的荒凉地带,里面时不时还会夹杂一声悠长的狼嚎。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子里稀疏而明亮的灯火、天空里密集而闪烁的星光、隐没其中的一轮新月以及算不上吵闹也不显得寂寥的、恰到好处的人声,让人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平缓。在狭长的林道里度过了数夜,好不容易来到视野稍稍开阔的地方,可以看一看不同的景色,这也算是旅途中的一份独特愉悦。但遗憾的是,夕夜·泽此时并没有心情去享受这份愉悦。“五瓶草乌粉,买完我们就离开。”

夕夜·泽微微叹了一口气,叮嘱后放下了幕帘。牧荆驾驶着马车缓缓驶进村子里。这是一座相当普通的村庄,杂乱坐落的房屋,屋檐下的柴垛,屋旁村道上匍匐在地、却依旧顽强存活的小草,以及隔老远就能看到的,村子里教堂的钟楼和钟楼上的十字架。离村口不远,一群男人聚在路边不知在谈论些什么,牧荆拉了拉缰绳,让马车停在了那群人周围,他们于是停止了交谈,都看着这位陌生的马车夫。“打扰一下,我家小姐旅途中突然生病了,请问村里的医生是哪一户?”

“前面那个路口左转第三家就是,你一转过弯就知道了。”

“多谢。”

问清道路,牧荆点头致谢,抖了抖缰绳,马车继续向前驶去。马车走后,男人们又开始交谈起来,看起来,自己并没有遭到什么怀疑,这让牧荆松了一口气。马车沿着那人所说的道路行驶,刚刚转过弯,牧荆就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的药草味。“难怪他说一转过弯就能知道……”这股药味实在过于浓郁,牧荆一边祈祷壬过于灵敏的嗅觉不会成为她的负担,一边把车停在了那家门口。似乎是听到屋外的动静,一个男人推开屋门走了出来。他的屋子里并没有开灯,身上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看来是睡得很早。相比刚刚村口的那些庄稼汉,他不那么黝黑的皮肤和略显单薄的身体都间接地说明了他的职业。“医生,”牧荆一只手抓着缰绳,从马车的前室走了下来,“我家小姐发烧了,我想买些药。”

那医生揉了揉眼睛,取下别在胸前的黑框眼镜戴上。“行,把马拴在那边的柱子上,进来说。”

说完,他转身走进屋子里,等牧荆栓好马,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牧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跟了进去。一走进屋子,扑面而来的便是比屋外还要浓郁许多的药草味——牧荆甚至想不通医生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入睡——屋子里三面墙,除了门的位置,都立满了一排一排的储物架,上面摆着瓶瓶罐罐和一些半成品草药。医生此时坐在一张木桌后,低头在桌屉里翻找着,“什么症状?”

“……在丛林里被野兽咬伤了,伤口感染。”

“嗯……伤口感染,用草乌粉就行……”医生说着,终于从桌屉里取出一本册子——那似乎是他的账本,“草乌粉就在你左手边第三个架子上,自己取。”

牧荆找到医生所说的架子,却发现贴着“草乌”标签的药只剩下三瓶。“医生,草乌粉只剩这些了吗?”

听了他的话,医生皱起了眉头,“有是有,不过,一般的伤口感染应该一瓶就足够了,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牧荆心头一紧,他已经起疑心了么?——想来也是,一下子买这么多草乌粉确实容易引起怀疑,但他应该还不至于察觉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现在只要把这件事圆过去——“啊……是的,小姐的背后被那头畜生撕开了一大片伤口。”

“那还是让我看看吧,如果感染的严重的话,最好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再上路。”

“不用了,我们还急着赶路。”

牧荆摇了摇头,他当然不可能让医生看见利·壬,只能找个借口拒绝,而医生的态度却异常的强硬,他的镜片反射着摇曳的烛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那至少让我检查一下,我也好给病人开一些别的的辅药,光靠草乌粉肯定是不行的,你买这么多也没有意义。”

“……”听了医生的话,牧荆陷入了沉思,虽然他不能让医生和利·壬直接接触,但按照医生的说法,就算自己买了这些草乌粉回去,利·壬恐怕也活不下来,如果有必要,可以劫持医生,逼他治疗利·壬……不,不同于人类,利·壬是人狼,人类活不下来,利·壬未必活不下来。况且不管怎样,现在自己只是个血仆,没有擅自替夕夜·泽做出选择的立场,只能遵从夕夜·泽的叮嘱,相信她的判断。“不,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有随行的医生,他一直在照看小姐,伤情他也已经看过了,现在除了草乌粉,其他的药材我们马车上都有储备,所以帮我们准备五瓶草乌粉就好。”

“这样啊……是我冒昧了。”

医生起身,微微欠身以示歉意,随后端起桌上的烛台,向屋子角落的一处摆满了药瓶的大药架走去,“你稍等,我记得这里还有几瓶没来得及贴标签的草乌,我帮你找找。”

“那就谢谢医生了。”

看医生不再追问,牧荆终于松了一口气,医生沿着药架移动烛台,借着烛火的光辨认着那些药瓶里成分的颜色、形状和颗粒大小。偶尔从药架上拿起一个药瓶,却又在打开瓶塞闻过味道后摇摇头,再放回原来的位置。牧荆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不经感叹这位医生的专业,丝毫不像一位只能在乡下从业的三流医师。似乎是感到屋子里的沉默有些压抑,医生干咳一声,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向牧荆搭话,“啊……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对教会和异族之间的事,有什么看法吗?”

听到教会,牧荆的警觉瞬间惊醒,“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不好意思,突然这样问让你觉得很突兀吧?”

医生赔笑着解释道,“其实我是亚特兰蒂斯人,认同不了大陆上的教会对异族的方针。”

说到这里,他拿起一份药品,放在烛台边认真观察起来,“自从我离开亚特兰蒂斯到这里定居,每次碰到不同的人,我都会问一问他们对教会的看法。”

听了他的话,牧荆不禁有些吃惊。仔细看来,虽然都是东庭人,但医生的面相确实和青木、洛林两国的人不同。亚特兰蒂斯到现在还是异族和人类共同生活的状态,琉殇就说过,自己的血族血脉就来自亚特兰蒂斯。亚特兰蒂斯人不能认同教会对异族的态度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也因此,除了商业往来,很少有亚特兰蒂斯人会选择来到大陆定居,更别说这个地方是远离海岸的内陆,眼前这位医生……“这还真是没想到,您竟然来自亚特兰蒂斯……您说您不能认同教会的方针,这么说来,以您的水平,之所以只能在这样的村子里开店,也是因为……”医生转身对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往下说。牧荆当即会意,点了点头。不过,想起方才医生的话,牧荆又生出一丝疑惑“‘大陆上的教会’对异族的方针……亚特兰蒂斯的教会……是什么样的方针呢?”

“和这里就大不相同了……虽然十三教会在我们那里也有分布,根本就不像大陆上的教会这么仇视异族,反而极力维护人类和异族之间的关系。所以其实最初来到大陆的时候,其实就在想能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大陆的教会变得和亚特兰蒂斯的一样。”

诧异于亚特兰蒂斯的教会竟然致力于与异族共存,牧荆又惊觉: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就算一直受到教会的压迫,不得不蜷缩在这种小村子里,也没有离开吗?不过,就单靠他一个人的努力,真的能改变什么吗?想到这里,牧荆心中刚刚产生的敬意又立马填上了几丝悲哀的同情。不过,感动归感动,在这样的情况下,牧荆是绝无可能透露出多余的讯息的。“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不过,教会的事情,我还是不便妄加评论了……”“是吗……”医生似乎有些遗憾,不过没有说什么。片刻后,医生找出了草乌粉,他将烛台摆在一边,取出五瓶草乌粉摆在桌上,随后提笔在账本上记账。上写毕,医生收起账本和笔,站起身来,从桌屉里又抽出一张纸,把五瓶草乌粉都包了起来,拿两根绳子系好。“五铜币一瓶,一共二十五铜币。”

“谢谢。”

牧荆数出数目,将铜币放在桌上,刚想拿起草乌粉,医生却伸手按住了药。不好!难道被看出什么端倪了吗?牧荆身体一颤,怔怔地看向医生。“还有什么事吗?”

“稍微等等。”

医生说着,打开桌屉,从中抽出了一张纸,摆在了牧荆面前。牧荆看见上面的内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近日获悉血族元老之女夕夜·泽和半血族牧荆潜伏在木杨城附近,请本地区民众保护好自己,附近地区民众一经遭遇,立即上报教会。”

纸张右下角,还有神罚教会的纹章和当地教会的印章。怎么回事?教会的通缉令怎么可能发布的这么快?哪怕是从琉殇任务失败的后一天就马上通知各地教会,通缉令也不可能现在就印成传单发放到民众手里。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你相信我吗?”

医生镜片后的双眼注视着牧荆的脸庞,“如果是被阳光或者秘银所伤,草乌粉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对于血族来说,最好的药物恐怕就是鲜血。”

桌上的白烛安静地燃烧,村子里人声依旧,但这间房子里的气氛却变得诡异无比。显然,眼前的男人误会了,他以为自己买草乌粉是为夕夜·泽准备的,那么至少他不会是教会的人,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夕夜·泽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遭遇过教会的追兵。其次,因为自己一行是突然来访,他没有时间提前化妆成亚特兰蒂斯人的长相,所以他亚特兰蒂斯人的身份恐怕也是真的。但问题在于,即使是这样,自己也依旧没法确认——或者说不敢确认——这个男人是真的想帮自己,还是想把自己留在这里,好向教会检举。原本还觉得刚才的提问过于突兀,现在看来,他恐怕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从刚才开始,都只是想借提问在“无意”中透露自己的身世,好博取自己的信任而已。自己究竟能不能相信他?汗水不觉间从牧荆脸侧滑落。“我相信你。”

就在牧荆犹豫不决时,木门被推开,少女迈步走了进来——夕夜·泽摘下自己放进眼睛里的玻璃片,美丽的眼瞳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红光。……对于周遭不断重复的森林景色,士兵们已经有些厌倦了。以追击为目的的长时间行军对士兵的精神和肉体本来就是很重的考验,他们刚刚还花费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来搜索人狼的尸体,有这段时间让血族逃跑,他们恐怕要花上数倍的时间才能弥补回来——如果他们能追上的话。况且,士兵们并不愚蠢,就算他们不去质疑琉殇的话的真实性,从三名圣徒短暂的对峙中也多多少少能察觉到状况的异常,内心难免会有些动摇。晚上驻军休息或是偶尔停下进餐时,琉殇已经明显感觉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在士兵之间传开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琉殇看了一眼三五结社地分散在路边的士兵们,后者或是与同伴交谈,或是低头吃着配给的干粮——当然,不乏有人二者同时进行,“这样纪律散漫效率太低了,而且还容易滋生一些不好的流言。”

“呵,随他们去吧,”诺瓦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还没有带领十字军进行任务的经历吧?除了驻扎在圣域本部的军队和有资格登上圣骑和领主们浮堡的精锐部队,其他各国各地的十字队大多数都是这副德行。在我奔波各地传达启示时见过的十字军里,木阳城的十字军还算是不错的了,虽然纪律差点,但实力却在。”

“况且,这也是高强度行军里难得的休息时间,”落日倚着树,也把视线投向了十字军的方向,“至于那些流言,让他们自己说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消失了。”

那天的对峙后,三位圣徒都很默契的没再提起人狼的事,向往常一样进行着对话。也多亏如此,整支队伍还能保持一个大致和谐的氛围,行军的进度没再被耽误。“不说这个,”落日收回视线,看向了琉殇,“琉殇,你的伤恢复地怎么样了?”

琉殇试着握了握拳,“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血族的血统对身体的强化看来不止在血统开启的时候,我的恢复速度比以前也快了不少。”

“那就好,”落日微微一笑,“这样一来,对阵那些血族的时候,我们又多了几分把握。”

“落日小姐还真是谨慎啊,”诺瓦尔眯起了眼睛,从中流露出些许赞许,“您明明有‘阳炎’这样克制血族的异能,对付夕夜·泽,光靠您一个人其实就相当足够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现在对对方的情报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虽然琉殇自认为给牧荆留下了足以致命的伤口,但后勤部队在赶到时,并没有发现牧荆的尸体。牧荆毕竟有血族的血脉,对正常人而言可能致命的伤口未必真能够杀死他。更重要的是,根据主教的说法,牧飒和夕夜·泽极有可能是十年前唯二离开夕夜庄园的人,但在牧宅内并没有发现斩风的痕迹,如果真的是牧飒带走了斩风,那么,夕夜·泽手里就很有可能还持有一把传奇武器……”“这样说来,确实……不过,阁下也不必这么悲观,毕竟是教会的剑圣们代代相传的传奇武器,就算夕夜·泽真的持有斩风,它也不可能得到它的认可。至于牧荆,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托大,据您的描述,那个牧荆就算是和它一起,恐怕也成不是什么大的威胁。”

“……这倒不一定,牧荆毕竟自小接受的就是血猎的教育。血猎与异族对抗的时间比教会要长的多,更不用说他们的对手还是异族中最难缠、最强大的血族——后者的元老即使是在血族几乎灭亡的现在,也依旧是诺尔斯联邦的最强者。对于他们而言,横穿密林都只能算上基础中的基础。哪怕是荒废了训练这么多年,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小看牧荆。”

听到琉殇如此评价,诺瓦尔不禁有些吃惊。虽然中庭之内没有凶兽,但森林中的野兽依旧不少。一旦离开道路太远——特别是在青木森林里——教会的圣徒也未必都能活过一个月,在异族之中,除了人狼族,也鲜有种族的个体都拥有单独在森林里生存的能力。血猎们如此强大,也难怪当年教会也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去铲除异族了。如果此言不虚,那么自己确实应该重新审视牧荆的可能性。诺瓦尔还在思考之余,一名十字军从旁凑上来,半跪在地上,打断了三人的交谈。“三位大人,主教大人派信使来了,似乎有重要的物品要交予诸位。”

三人对视一眼,落日从背靠着的树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走。”

三人来到队伍后方,发现周围十字军的交谈声都低了很多,时不时看向道路中央,那里,有一名牵着一匹高大黑马的、身着白色制服的男人。落日迎上来,调整好情绪,露出一个微笑。“信使先生,”“一路上辛苦了,主教大人带来了什么东西?”

“见过三位圣徒,”信使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随后从黑马侧面挂着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漆黑的木盒,递到落日面前,“这就是主教大人托我带给诸位的物品。”

落日接过木盒,感受到木盒传递到手上的寒意,她下意识地看向了琉殇和诺瓦尔。后二者几乎是同时皱起了眉头,这更加确信了落日的怀疑——这个这股寒意是由木盒里装的“东西”——某样极其“污秽”的东西引起的,甚至污秽到能够刺激人的感官。主教大人到底给我们送了什么东西?怀着不安和紧张,落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盒,映入眼帘的是一枚样式古朴却精致的、血红色的、有明显修补痕迹的十字架。“这、这莫非是……”落日愕然,身后的二人也如遭雷劈般愣在了原地。落日颤抖着试着触摸了一下十字架,“是、是银制的,错不了,这就是……血十字……”“是的,”信使对三人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据推测,这枚血十字刻印的对象是此次目标,夕夜·瑟斯的女儿夕夜·泽。主教大人让我把这枚血十字交给诸位,希望能助诸位一臂之力。”

“怎么可能……”琉殇看着这一枚血十字,他的震撼无以复加,“她可是夕夜·瑟斯的女儿,堂堂血族元老,它的父亲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制作它女儿的血十字……”“这、你没有搞错吗?”

就连一向沉稳的诺瓦尔此时也有些失声, “你能够确认这是夕夜·泽的血十字吗?”

“应该不会有错。实话说,主教大人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但据他说,这枚血十字是在不久前福音教会主导的、对夕夜庄园的调查的最新发现。鉴于制作这枚血十字所用的银品质极高——据奇迹教会那边的鉴定,这种纯度的银在教会里也很难见到——主教大人认为这枚血十字刻印的血液应该有相当的层次,极有可能就是元老之女的夕夜·泽。他让我把这枚血十字带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到诸位。”

“不过,”信使顿了顿,“这枚血十字之前受到的损伤比较严重, 就算奇迹教会的大师们手艺高超,也不知道它到底还剩多少威力。还请诸位小心确认,不要过于太过于高估它。”

就算信使这么说,圣徒们的震惊并没有得到缓解——毕竟,三位圣徒本来就有战胜夕夜·泽的信心,他们的震惊并不是因为这枚血十字是对夕夜·泽的克制作用,而是因为“作为血族元老之女的夕夜·泽会有血十字”这件事本身。教会在之前与血族的战斗中缴获的许多典籍上都有记录,血十字是专门针对血族的诅咒:将血族的鲜血掺进秘银中制成十字架,刻上特定的纹路与术式,再通过某种特定的仪式,让血十字和血族之间产生某种联系。被制成血十字的十字架会完全失去对于其他血族的震慑能力,但对于被刻上血十字的血族,这枚十字架将会有绝对的控制力——只要血十字出现在它周围,它就会面对足以令其精神崩溃的疼痛感——那份疼痛强到遭受过一次的血族,宁愿死去往往也不会愿意遭受第二次。并且,即使超出了血十字的震慑范围,其他血族依旧可以利用血十字追踪和诅咒血十字所刻印的血族。也就是说,血族一旦被刻上血十字,就意味着直到死亡,它都将一直被血十字的持有者彻底控制。这对于自诩贵族的血族而言,是莫大的侮辱。血族拥有“不得杀死同族”的伦理,所以即使是元老,也不能处决罪孽深重的恶人。血十字就是这时产生的。只有罪大恶极的血族会被刻印上血十字,然后永远沦为其他血族的仆从或战士来偿还自己的罪孽。然而,据教会记载,当后来血族衰落时,由于元老会丧失了作为检察院的机能,血族中出现了一些道德败坏之徒,利用血十字将同族变成自己的奴仆。难道,这些血族,就连元老的女儿也没放过?想到这里,落日不禁感到一阵恶寒,不过很快,她便收起了自己的情绪。她向信使微微欠身,“多谢主教大人的关心。请您回复他,我们一定不辱使命!”

“嗯,诸位大人多加小心。”

信使说着,翻身上马,“主教大人还在等我回去复命,我就先告辞了。落日大人,诺瓦尔大人,琉殇大人,愿神的荣光与你们同在!”

“愿神的荣光与你同在!”

三人用标准的动作致意回礼。直到信使远去,一名十字军才凑上前来,“落日大人。”

“什么事?”

落日说着,把木盒合上,递给了一旁的琉殇。“时间差不多了,部队也已经休整完毕,可以出发了。”

“好。”

落日抬头,太阳已经越过天空正中的位置,开始西沉了,“你去告诉大家,整队,我们这就出发。”

……虽然还是很难受,鼻子总算是开始习惯这股药味了。好在这里的床很软和也很温暖——利·壬甚至一开始觉得对她而言这有些过于柔软了,但在这里躺了一整天身体却完全不酸痛后,她终于开始感谢这份柔软——她真心觉得,如果能有这么“奢侈”的睡眠,哪怕是满屋子的药味将她的嗅觉破坏一些也不在乎。不过,利·壬清楚的知道,每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自己和泽一行的危险就会增大一分。如果可以,她恨不得能够现在就出发。此时,医生正在帮利·壬更换绷带,顺便确认利·壬的恢复状况。虽然对于浑身是伤口的利·壬而言,这意味着把自己的身体暴露给陌生的男人,但作为生来就是为了狩猎的人狼,只要是出于治疗需要,利·壬不会有多的抗拒。“怎么样了?”

利·壬看向医生,虽然依旧有些中气不足,但她的声音远不如之前那般虚弱。“恢复的差不多了,”医生缠好手臂上的绷带,完成了最后一处绷带的更换,“壬小姐的求生本能令人叹为观止。多亏在那种情况下,您能够尽可能保护重要的脏器和骨骼,只留下皮外伤,所以只要抑制住伤口感染,治疗起来并不困难。而且人狼的恢复力也实在非常惊人,不出意外,再休息一天,您应该就可以自如活动了——当然,皮肤伤口估计短时间内痊愈不了,但对行动影响不大。”

“那就好。”

夕夜·泽松了一口气,从旁拿起牧荆的一件外套帮利·壬披上——她自己的礼服穿脱都很麻烦,不太适合利·壬现在要经常换药的状况。“天差不多亮了,我就先去药圃了。”

医生说着,起身走向通向诊室的木门。打开门,牧荆已在诊室后等候多时。“走吧。”

向牧荆招呼一声,医生向大门走去。牧荆与夕夜·泽对视一眼,也跟着医生转身出门。前天晚上来到这里后,夕夜·泽就让牧荆一直跟在医生身边。虽然这样容易惹人怀疑,但说到底,被医生背叛的风险要更大——虽然那天晚上说了相信医生这种话,但他们当然不可能将性命赌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的诚信上。随着牧荆和医生的脚步声走远,利·壬轻声开口:“教会的人应该不过多久就会被追上来吧,你们在这里逗留,没关系吗?”

夕夜·泽沉默了一会儿,“没事的,教会应该是不会搜查民居的,只要我们不被人发现身份就没问题。”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况且,如果教会朝这边派出了追兵,恐怕也猜到了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毕竟,异族能去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离这里最近的就是罗索城,我们原本就打算前往那里。”

“既然教会猜到了我们接下来会去罗索城,那势必会事先通知依诺城的教会在路口盘查,就算我们没被后面的十字军追上,也迟早会被他们拦住。到头来,我们不得不和十字军正面交锋。就算那边没有落日那么强的圣徒,一旦我们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落日他们肯定会直奔依诺城而来。况且,去罗索城还有相当一段路程,依诺城只是一个开始。说到底,其实从一开始,我和牧荆能够最终活下去的概率就不大。”

听了夕夜·泽的话,利·壬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思考如何安慰夕夜·泽,但这时,夕夜·泽却收起了之前失落的神情。“但在你还在昏迷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个更好的规划。”

利·壬的狼耳动了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己在昏迷赖在柔软的床上的时候,夕夜·泽还在努力地寻找出路。这样想来,其实现在本来就是没时间睡觉的危急时刻,泽和牧荆都一直没怎么休息,只有因为受伤而一直受到两人照料的自己,反而比之前独自旅行时更轻松了。惭愧之余,她也很好奇泽口中的“规划”。“以壬小姐的能力,应该能够稍微带我们去到离开道路,去森林里深一点的地方,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避开大城镇的势力范围,直接转移到从依诺城通向下一个城市的道路……马车就扔在路上,我们带的旅资尚且充裕,到时候从某个小村子搭乘人类的马车,前往下一座城镇附近,直到我们抵达罗索城。”

作为天生的战士与猎手,每一只人狼都拥有在森林中生存下去的本领。自己之所以一直沿着人类的聚落移动,只是是因为很难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不得不随时向路人打听情报,但泽和牧荆在这片区域生活了这么久,如果有他们在,自己确实没有必要一路沿着人类聚落来确保方向。况且,如果只是绕过大城镇的势力范围,附近森林里会遇到的野兽也不会太危险才是。“嗯……没错,我们三个的话,应该没有问题……而且隐藏在人类的马车里,就算碰到了巡逻的十字军,恐怕对方也想不到吧……可是我的尾巴和耳朵……”“可以用衣物遮起来,”夕夜·泽将目光移向利·壬的狼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但想到也许会冒犯到利·壬,她又把手收了回来,同时为了掩饰尴尬而咳嗽了两声。“只是,如果壬小姐一个人行动的话,会比我的规划快上不少吧,而且在森林里,圣徒们根本追不上你,和我们一起的话,可能反而会更危险……”“没有那种事,如果没有泽小姐你和牧荆,我肯定已经死在那些圣徒的手里了。况且,就算抛开救命之恩不谈,泽小姐的方案对我来说也更加安全。”

利·壬说这话时,言语中透着坚定。虽然她的最终目的地是艾蒙境内的沃尔特夫,但说到底,自己也并不清楚沃尔特夫的具体位置。如果就这样一无所知地踏入墙外的领域,即使是她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够活下去。这样想来,先去罗索城落脚,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做下一步打算或许才更加聪明。夕夜·泽长出一口气,她不知道利·壬说她的方案更安全是真的还是仅仅为了安慰她,但无论如何,利·壬愿意和自己一起,以后的路会更好走吧。利·壬也松了一口气,知道泽和牧荆在此等待自己恢复并不是白白花费时间,她的心理负担也减轻了很多。同时,独自流浪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再一次拥有同伴,帮自己分担旅途里的压力,也让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只是,她忽然反应过来,沃尔特夫的情报,眼前的泽不就能给自己吗?“泽小姐,既然您是血族的话,干脆我们一起去沃尔特夫如何?”

“沃尔特夫?”

夕夜·泽皱起了眉头,对这个第一次听见的名词感到陌生。利·壬显然误解了泽的意思,以为她对自己同行的意愿产生了怀疑。“其实,我最终的目的地去沃尔特夫,但我只知道它位于艾蒙境内。原本是打算抵达罗索城之后收集一下情报,等教会放松警惕,就规划一下去沃尔特夫。但我想,如果按照泽小姐的方法,干脆我们直接前往艾蒙好了,这样说不定也能甩开教会的追兵。当然,如果泽小姐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先送二位前往罗索城……”“不不不,壬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沃尔特夫是什么?”

没有料想到泽的反应,利·壬愣在了原地。“沃尔特夫是仅存于中庭大陆的血族领,诺尔斯联邦在南部的最后一个城邦啊。”

听了利·壬的解释,夕夜·泽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血族还有领土?不是全部被教会夺走了吗?”

吃惊于泽对血族现状一无所知的同时,利·壬意识到自己恐怕得不到沃尔特夫的相关情报了。她叹了一口气,开始向泽解释。“听族长说,血族在中庭之墙内部的领土确实已经全都被夺走了。但处在青木和洛林两大帝国交界线西侧的中庭之墙外的艾蒙地区,沃尔特夫得以留存。你是血族,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不,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其他血族了,我还以为……”夕夜·泽露出一个苦笑,“不过,就算那个沃尔特夫处在中庭之外,但这个‘之外’毕竟不是渥伦大陆那种级别,只要教会有意愿,想要毁灭它还是做得到的吧?”

“正是如此,神罚教会正打算在十月份对发动针对沃尔特夫的战争,我们族长就是收到了沃尔特夫的求助,才决定带着人狼的战士离开凯尔姆,不远万里前往那里支援的。”

说着,利·壬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我就是在离开东侧的卡琳地区时和他们走散的。”

“是吗,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啊……不过,为什么要特地来支援?就算你们的族长都来了,但对方可是神罚教会啊……他们那个号称教会最强者的教主巴斯德,不是怪物一般的、无敌的存在吗?”

一边说着,夕夜·泽的声音一边低了下去。而听到这个问题,利·壬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夕夜·泽,眼神中透出一股希冀与崇敬。“嗯,很长一段时间,整个诺尔斯联邦都没有人敢与他战斗,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们血族的第一元老夕夜·瑟斯已经回来了,听说他手上有你们血族世代相传的传奇武器,就连巴斯德也不愿意和他正面对抗。所以,不只是我们人狼族,整个诺尔斯联邦都把这场战斗看得很重。”

“砰!”

“那种家伙,有什么好期待的!”

重重的拍桌声和大吼将利·壬吓了一跳,她怔怔的看着拍桌而起的泽,后者肌肉紧绷,全身不住的颤抖,这是平日里的她不可能出现的失态。数秒后,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夕夜·泽坐了回去。“对不起,我只是……”“抱歉,我不知道你……”利·壬早就听说过憎恶夕夜·瑟斯的异族大有人在。许多异族都认为,在当年的圣战中,如果不是唯一有可能和巴斯德抗衡的夕夜·瑟斯置血族和诺尔斯联邦于不顾,不肯出面与教会对抗,诺尔斯联邦不会输地一塌糊涂,异族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但是她没有料到,泽身为血族,竟然也对夕夜·瑟斯抱有这么大的成见。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夕夜·泽别过了头,不让利·壬看到自己的表情,“……不,该道歉的是我。总之,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还有,那个,到了罗索城之后,你一定要去那个沃尔特夫吗?”

“应该吧……毕竟我的同族都在那里。而且,我在卡琳看到,为了抵抗教会,其他种族也有很多战士准备来支援这场战争,我希望能和大家一样,为这场胜利出一份力。”

也许是怕再刺激到泽吧,利·壬的声音很轻,“泽,你们要一起去吗?”

夕夜·泽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她摇了摇头,“大概……不会去吧……”“这样啊……”虽然从泽很抗拒夕夜·瑟斯这一点上,利·壬大概能猜到她的答案,但她多少还是有点失落。夕夜·泽察觉自己必须转换心情,她深吸一口气,“不过,如果壬小姐一定要去沃尔特夫,到罗索城之后,我和牧荆也会帮你一起打听的。”

“谢谢。”

利·壬稍微有些勉强的地笑了笑,“不过以后的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泽小姐这几天一直没怎么休息吧?如果累了的话,你可以先去睡一会儿。”

夕夜·泽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她轻叹口气,“谢谢。如果有什么事的话,直接叫我就好。”

说罢,夕夜·泽起身走向角落里的一张平板床,拉上了隔开床位的布帘。这是平时用来诊断病人的床具,所以不必在意清洁度,和衣小睡一会儿再适合不过。而在布帘的对侧,利·壬没有睡下——这里毕竟还是教会的势力范围,总要有一个人负责警戒。虽然她的五感没有捕捉到任何东西,但不知为何,她能分明地感受到泽身上愤怒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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