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新月新买了一辆凯迪拉克女式跑车,这在陵州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八十年代的中国,开一辆摩托车在大街小巷风驰电掣般轰然穿行,那是一件十分扎眼的事。要说能有一辆私家车,而且是世界名牌的款式车,那种风光劲不亚于走台的明星,实在让人眼热。说心里话,巩新月买车决不是出风头,实在是为了儿子。巩翔见过巩本夫夫妇后,巩新月看得出,父母的那个疼爱劲让她十分感动。她想创造机会,尽量增加儿子和父母亲的接触,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几番考虑后,利用陵海木业合资企业的优惠条件,从国外买了这辆进口车,这样,她每个星期六,就可以带着儿子一起去省城,享受和父母一起的天伦之乐。巩新月其实并不知道,巩本夫已经调查清楚,巩翔是她亲生的。只是他急于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自从巩本夫知道巩新月有个儿子后,他必须知道来龙去脉,但又不能扩散影响,造成不必要的负面效应。思前想后,还是请朱明扬出山,凭着他老公安的手段,把整个事情抖落个水落石出,不是什么难事。朱明扬按照巩新月先前的描述,勾划了她从流浪到重见母亲的活动轨迹。他从坐标上看到,巩新月这段时间差不多都和程天翔在一起。最让朱明扬不明白的是,既然程天翔和阿月亲密接触,日久生情,两人真诚相爱,那么程天翔在新疆就应该主动去找巩本夫,说出和巩新月的关系,这对他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样他就会咸鱼翻身,彻底改变自己的处境。可程天翔并没有这样做,最后他还被关进了自治区看守所,要不是政治形势突然逆转,程天翔的命运可想而知。大学毕业后,程天翔结婚了,但不是阿月,而是夏萍。那么只能有一种解释,两个年青人是在某一个特定场合擦出了感情之火,进而发生了肌肤之亲。事后阿月怀孕了,两人又因故突然分手。阿月怀孕生子,也许程天翔至今还蒙在鼓里。如果是这样,阿月怀孕后又是在哪儿生产?运动期间,没有相关证明一般医院不可能接待,朱明扬想到了身在农村的顾妈。巩本夫告诉他,顾妈是阿月的奶妈,她和阿月感情很深,亲如母女,运动爆发后,顾妈才被迫回到安徽老家。这样就很容易解释了,阿月要临产,躲在乡下是最自然的事。既没有熟人知道,又有亲人照应,顾妈成了最佳人选。朱明扬很容易就找到了顾妈家。他提着一大包营养品和水果,笑嬉嬉地坐在顾妈身旁的凳子上。顾妈六十出头了,头发已经花白,不过,身板骨挺硬朗。她坐在门前屋场上一棵大楝树下,专心致志地纳鞋底。楝树的树冠很大,遮去了一大半屋场。“顾妈,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老朱,原在临海市公安局工作,我和巩书记是朋友。我经常去巩书记家,见过你。”
朱明扬说着,从口袋里掏出200元钱放在顾妈面前。“顾妈,巩书记本来想亲自来,他太忙了,抽不开身,他让我向你问好。”
顾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叹口气说:“巩书记是个好人,那时我在他家,他从来不把我当下人,有好东西给我吃,新衣服也给我穿。后来遭罪了,作孽啊!”
朱明扬说:“顾妈,巩书记一直惦着你,他说你在他家危难时帮了他家一个大忙?”
“帮忙?没有的事,我一个乡下老婆子,怎能给巩书记那样的大干部帮忙?话说反了,反了……”她连连摇着头,一脸的不相信。“巩书记说,那年阿月跑到你这儿做月子,要不是你日夜服侍,阿月又年轻,事情还不知道怎样!”
“你说这事,”她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了笑意。“阿月还小,又没经过啥事,我们是过来人,凑把手,出出主意,就好了。还好,阿月胎位正,是顺产,也算老天爷有眼,知道巩书记人好,才让阿月没多吃苦。”
顾妈是实在人,以为巩本夫什么全知道了,早把阿月“不要告诉任何人”的叮嘱全忘了。“阿月做月子,她男朋友没来?”
“阿月说男朋友事多,走不了。女人嘛,生孩子不容易,按理,女人做月子,男人要待在一边,女人心里才踏实,可那算啥世道,多乱!没王法了,巩书记又让人看着。我心里一本帐,阿月年纪小,那男娃也大不了多少,一定是碍着计划生育,才不敢露面的。”
朱明扬露齿笑了,一个劲直夸顾妈分析得有道理。朱明扬将上述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巩本夫,证实了孩子是阿月亲生的,这倒让他空泛的心里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踏实和慰籍。不过孩子的生父是谁?“巩书记,你有没有注意,孩子的名字里有个‘翔‘字,应该不是无意而为。”
朱明扬看一眼巩本夫,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也想到了,但我纳闷的是,最终他俩并没有能走到一起。如果是感情破裂,依了阿月的脾性,她决不会让儿子的名字里出现和程天翔有关的字眼的。”
巩本夫的脸上满是沉思。上次去陵州,回宾馆时他特意喊上程天翔,这下他看真切了,程天翔的眼神、笑容,特别是说话时的表情,和巩翔太像了。那么,是什么让这对男女没能最终牵手?“巩书记,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发生的一切程天翔并不知情,阿月的性格又比较孤傲,阴差阳错,才铸成今天的局面。”
“老朱,你分析得对,我也在想,问题的症结一定出在阿月身上,凭我对程天翔的了解,他应该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巩书记,你直截了当地向阿月点破一切,真像不就大白了。”
又一个星期六,阿月带着儿子早早来到省城,柳英已经让阿姨准备了不少阿月母子爱吃的菜肴。一会,巩本夫也回来了。“爸,听说中央有文件,国企改革要有大动作?”
“大的原则是抓大放小。不过,国企的问题很复杂,涉及的面也广,历史旧帐重叠交叉,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
巩本夫明显老了,眼角的皱纹也很深。一家人吃过饭后,柳英仍旧看她痴迷的琼瑶剧,巩翔去了自己的房间,母亲刚从国外带回的“掌中宝”一下子把他迷住了,正玩得高兴。阿月给父亲削了一只苹果,巩本夫慢慢吃着,考虑着如何和女儿开口。“爸,你有啥事要说?”
阿月机敏过人,早看出巩本夫有话要讲。巩本夫沉思片刻:“阿月,爸年纪大了,去年爸就向中央提出,退到二线。中央考虑到江宁省的具体情况,让爸再带年轻干部走一程。爸其他没有什么,就你的个人问题让爸心里一直不踏实。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考虑的,在你的心目中,到底有没有中意的人。今儿就我们父女,你向爸交个底,让爸也心中有数。”
阿月看一眼父亲说:“爸,我的事你真的用不着操心,车到山前路已好,到时你自会明白一切的。”
巩本夫摇摇头:“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我的耳朵也快被磨出老茧了,不管怎样,儿女的婚姻总是父母的一块心病。年纪一天天大了,不能再犹豫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巩本夫抬起头来:“阿月,还经常和程天翔见面?”
“非常难得。他当了市长后,又在负责月湖治理,听说人也累瘦了一圈,没有要紧的事不会去麻烦的。”
阿月瞥一眼父亲,说。巩本夫点点头:“年轻人吃点苦好,你想想,如果不是运动时你四处飘泊,就不会懂得生活的艰辛,人也不会成熟。哎,阿月,你有小翔,程天翔知道嘛?”
阿月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是我的私事,用不着让他知道。”
“阿月,前几天你临海的老朱叔叔来过,最近他参加全国人口普查去了安徽,恰巧分在顾妈所在的地区,他还特地去看了顾妈。顾妈捎话说她很惦记你,也惦记小翔,不知长多高了,身体怎样?”
巩本夫话说得很慢,明显在斟酌词句。阿月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她垂下眼睑,不一会,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阿月,有些事说出来大家共同分担,比闷在一个人肚皮里强,毕竟历史造成的事实,不是用责怪能够解决的。”
巩本夫话说得很轻,却深深震动着阿月的心。客厅里一片静穆。好一会,阿月沙哑着嗓子哭着说道:“爸,既然你们知道了,我承认,小翔是我生的。至于他的生父,请不要多问,到时,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们的……”话未说完,她已泪流满面,伏在沙发上泣不成声。巩本夫看着女儿抽搐的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女儿的话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孩子的生父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