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悄悄驶向辰龙服装厂,开始,工厂门卫坚决不肯开门,经调大队采取强制措施打开了大门。车间里灯火通明,工人们紧张忙碌着。在后道车间,一迭迭仿冒的“金枫”标牌随意放着。周子直欣喜若狂,多猛的曝料,多吸人眼球的爆炸新闻,他选取不同角度精心拍摄着,经调大队则控制着工厂领导,不让他们有机会鼓动工人闹事。新闻采用现场报道的方式,解说词的内容基本采用金枫厂的材料,部分镜头采用了金枫厂提供的录象。周子直让狄红春讲几句,他摇摇手,说要保护举报人,他不宜公开现身。新闻晚7.30时准点播出。一家单位请行业记者吃饭,周子直酒喝得满脸通红,正大着舌头津津有味地讲着突袭“辰龙”厂的经过,同座的记者不时询问,异口同声夸说他抓住了一条难得的独家题材。山海经正聊得起劲,腰间的BP机突然响了。“真扫兴,偏在兴头上来电话。”
他嘟哝着,认得是新闻部的电话,不敢怠慢,借过一部大哥大打了过去。“什么,马上赶回台里?…….打假的新闻要抽掉,为什么?宣传部来电话,没有理由,坚决照办。”
电话是郑其打来的,他已经回到台里。周子直尽管牢骚满腹,但也不敢不回台里去。分管宣传的钱晋勇副台长已站在一边,脸色非常难看。看见周子直,就是一顿狠狠的批评。“真是乱弹琴,这种新闻也去拍,全没有一点大局意识。现在邓书记怪罪下来,这个责任谁负。”
周子直不情愿地翻找着编辑好的存带,打假的新闻实在太长,好不容易找了两条新闻临时凑上,也不管解说词是否声画合一,总算9点前串好了带子。“多窝囊,好不容易拣条大鱼,又让放跑了。”
周子直看着钱晋勇走出门外,惋惜道。“你还多讲话?”
郑其小心地回过脸去四边看了看,低声说:“这次恐怕撞大祸了,邓建平书记大光其火,连宣传部的李部长也挨批评了。责问工商局局长经过谁同意派人下去查的,工商局顶不过,一古脑儿全推到电视台头上。市里要求写出采访报道的详细书面汇报,明天上午得交给宣传部。”
“这算那码子事,我们吃辛吃苦好不容易搞来一条好新闻,领导一句话,功劳没了,还得写检查,这新闻真的没法做了。”
周子直借着酒性,大着嗓子吼道。“你发什么疯,你没看刚才钱台的面孔,他说你酒气熏天,问我你在那儿喝的酒,是不是那个深圳人招待的。”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那个深圳人早走了。我们别说吃饭,忙得连口水也没喝上,这话从何说起。再说,中央专门召开了打假会议,市里还成立了专门的办公室,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糊弄人的。”
周子直火了,此时什么也不顾了,大嗓门嚷得震天响。“子直,你的酒真是喝多了。我们长话短说,现在什么也不讲,先应付市里。你辛苦一下,写个几张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这事明摆着,咱们谁也没掺上私人因素在里边,市领导也讲道理,还能硬给你糊上个什么罪名不成!”
郑其劝道。周子直闷着头,花了两个多小时,反复推敲润色,别让抓住什么把柄,看看没啥漏洞了,又找稿纸工工正正誊清了,直忙活到凌晨一点,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上午宣传部召集各媒体负责人开会,专门谈了“辰龙”打假的新闻。李部长特别强调了宣传纪律,实行重大题材预先申报制度。今后各媒体的宣传基调注意弘扬主旋律,像辰龙打假之类的负面曝光报道,一定要得到批准,否则作违纪处理。“紧箍咒,记者全去跑会议,拍领导,一味的歌功颂德,一片赞扬声,这样的新闻能有收视率?”
周子直苦闷极了,几个人凑到一起,喝起了闷酒,不觉牢骚满腹。“你了解辰龙的背景吗,辰龙的翁厂长是邓建平的亲戚,辰龙挂靠在‘妙莲’服装厂,妙莲是陵州的利税大户,,你说‘妙莲’的不是,邓建平能放过你嘛!”
一位自称了解内情的酒友说。“这和‘妙莲’扯不上边,那是辰龙在做假,典型的违法行为,这样无原则的包庇,陵州早晚要出大事。”
周子直仍然一肚皮冤气。“子直,你不是还有一个脱档玩大的发小程天翔嘛,他是陵州的二把手,只要他发了话,你还担心啥。”
“算了,程天翔只是二把手,他还得听邓建平的。”
周子直摇了摇头。过了几天,情况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市工商局在彻查辰龙制假案时,据厂长翁放交代,本来他们背靠‘妙莲’这棵大树企业运转正常,二个月前,来了一位神秘客人,他自称姓叶,希望辰龙厂能给他们贴牌生产一批“金枫”服装,提出的条件十分优厚,不由得让翁放心动不已。“什么条件?”
经调大队的大队长陈平问道。“三个月时间,我的利润空间起码这个数。”
翁放说着,伸出一个手指头。“10万?”
“那太小儿科了,是100万。”
翁放显得有些得意。“他付定金了?”
“当然,先付10万,否则,我不成冤大头了。”
“就因为利润大,你就可以连法律也不顾了。”
陈平气得猛拍了一下台子。“人为财死嘛,谁知道会是一个陷阱。”
翁放无奈地摇摇头。“那个姓叶的人呢?”
“出事的前一天还在,后来就不见了。”
翁放感到有些奇怪。一旁的周子直打开放像机,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狄红春的影像。“你认识这个人吗?”
“就是他,那个姓叶的”翁放叫了起来。“哎,你怎么弄到他的录像?”
那还是打假行动出发前,周子直无意中拍下的。一切越来越清楚了,这中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那么,这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没过几天,“金枫”的一纸诉状将“辰龙”告上法庭,周子直的新闻成了最有力的证据。“金枫”除了要求“辰龙”公开道歉外,还要求赔偿经济损失人民币500万元。“真他妈活见鬼了,就是把老子连同这家破厂一起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姓狄的这小子真歹毒,老子也算在江湖上混的,被他妈硬生生给下了套。奶奶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翁放耍起横来,在办公室里泼口大骂。案件还在审理阶段,香港的媒体上却有了关于整个案情的报道,文章的标题让人目瞪口呆:陵州市将相失和 市长的记者朋友横刀夺马,市委书记的做假亲戚当场被捉。同时还配有打假现场的照片。在中国的官场上,领导干部之间的关系最是微妙,也是最出新闻的地方。陵州作为中国最具活力的经济城市之一,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关系果真像文章中披露的那样,这班子的寿命也算结束了。巩本夫被叫到北京,领导的台子上放着那份报道。巩本夫看了文章后,头摇得拨浪鼓般:“新班子刚成立几个月时间,矛盾再大,也不可能像文章中所描述的那样,得好好调查研究一番,说不定是有人故意设局混淆视听。”
邓建平和程天翔被同时叫到省城,两人都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据邓建平说,他和翁放没有任何关系,翁放自己在外面到处放风,他和邓建平的关系如何如何亲。有人问过邓建平,他早就澄清过,坚决否认和翁放有亲戚关系。程天翔对报道的事更是一头雾水,他也不会具体到对电视台的日常报道亲自过问。程天翔特别强调,他对邓建平十分尊重,从当副市长开始,他一直主动配合工作,光明磊落,决没有任何“背后使绊子”的肖小行为。巩本夫说,班子的团结是第一要素,“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不少地方之所以工作没有起色,很大的因素是内耗不断。你们都是年轻干部,相信你们会以大局为重,认真谋划好陵州的事业。这次发生的事情,是坏事又是好事,它提醒我们,人民看着我们,居心叵测者也没有睡觉,联想到上一次有人给中央写程天翔的举报信,有些事情不会像我们想像的那样简单。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中央相信你们,省委也相信你们,希望你们更加谦虚谨慎,不骄不躁,脚踏实地,把陵州的事情做好。只要你们干工作出以公心,互相之间又能尊重体谅,身正不怕影歪,别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你们管不了。但你们决不能授人以柄,自毁前程,还误了陵州改革开放的大业。巩本夫说得言辞恳切,但话的份量很重。两人在本子上认真记着,心里却犯着嘀咕:策划辰龙事件的人十分了解陵州的各种关系,整个事件的运作可以说达到天衣无缝。那么,目标是他们两个人,抑或是其中一人。策划者是内外勾结,还是某种势力,狄红春只是一般马仔,他掀不起大浪,在他背后隐藏着的又是何许人也?……这一个个为什么都是他们必须首先回答的。但程天翔心里更清楚,邓建平或许遭遇了池鱼之殃,他才是真正目标。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呢?在市委常委扩大会上,邓建平向与会人员通报了“辰龙”事件的全部经过。“同志们,这次事件给我们的教训是十分深刻的。第一,辰龙厂厂长翁放如果不见利忘义,就不会让用心险恶的人有机可乘;第二,我们的媒体不能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一听到负面报道精神十足,也不去分辨真伪,弄清是非曲直,一味的人云亦云,偏听偏信,这次辰龙稿件的口径居然是按照金枫厂的意思,岂不是咄咄怪事。我们的记者政治觉悟不高,业务水平不强,结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了。第三,工商部门自以为是,辰龙打假这类会对全局产生影响的大行动,不请示,不汇报,结果给全市工作造成十分被动的局面。在整个事件中,由于部分单位和个人缺少责任心,麻木不仁,为香港个别媒体的造谣提供了所谓的‘证据’,也影响了陵州在海内外的形象。根据省委指示,常委会决定,建议免去工商局经调大队大队长陈平的职务。给广电局分管宣传的副局长钱晋勇、工商局分管经调大队的副局长孙成虎行政警告处分。根据邓建平的意见,市委宣传部下达了处分决定:免去郑其的电视台新闻部主任职务,记者周子直调离记者岗位。“怎么,还让我背个处分,不当记者。”
周子直愤愤不平,冒夜等在程天翔家。将近11时,听到楼下的汽车喇叭声,程天翔回来了。“哎,天翔市长,不,还是叫天翔顺口。”
周子直的嗓门大了起来。“你是市长,你给评评理,辰龙造假是不是事实?这能怪记者吗,尽管是别人下好套,捉贼捉赃,你翁放确实在造假,有了这些足够了。记者只尊重客观事实,至于有人故意下套,那也是你翁放明知故犯,让人捉了个现行。结果还处分我,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还把我调离记者岗位,这也太欺负人了。”
程天翔笑了笑,给他倒上一杯水,让他不要激动,先冷静下来。“子直,不管怎么说,你们电视台让别人利用了,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你说翁放造假,确实存在,不过,它只是大阴谋中的一个过程性事件,你单纯揪住这一点不放,就以偏概全了。”
程天翔停了片刻。“至于处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初宣传部的意见是将你开除出新闻队伍,后来施局长找到李部长,讲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商量后才改成现在的结果。不做记者可以做其他工作,照样为人民服务,何乐而不为。”
“你说得轻巧,我能做什么,让我去看大门?”
周子直仍然愤懑难平,特别是听到当初还要开除他时,更让他无法接受。“现在不是没有开除嘛!”
程天翔笑了起来。“子直,别意气用事了,与其把精力耗在这些无谓的纠缠上,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一些实际工作。现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你是本科生,更是英雄有用武之地。”
周子直知道他有话要说,没有插话,静静等待着。“最近,市广电局送来一份报告,准备在我市试办有线电视。我在美国进修时了解过,那儿的有线电视办得红火。我想,有线事业前途无量,一般人对它还不太了解,你不如先去有线电视筹建办公室,说不定还是一条光明大道。”
“有线电视,是不是有线广播?”
周子直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解地问了一句。“望文生义,完全错误,根本是两码事。它也有新闻,有文艺节目,无线台有的,它也都有。最大的区别是,它的信号是通过光纤传输,图像特清晰。你考虑一下,如果没有意见,我和你们施局长讲一声,具体他会安排的。”
周子直听说有线电视也有自办节目,答应了。他立起身,正要告辞,突然停住了:“天翔,这次发生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很蹊跷,什么人能如此了解我俩的关系。那个姓狄的当初找上门,指名道姓要我接待,可见他们早就有预谋。翁放又和邓建平沾点关系,没有精心策划,怎能一网就网住了市长和市委书记?我总觉得,事情的目标其实是针对着你。”
“我也正思虑这事。背后的策划者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他熟悉潘舍的情况,或者和潘舍沾点什么关系,了解那儿的人脉背景。二,他熟悉陵州市的情况,特别是主要领导的一些社会关系。三,此人具有香港身分,或者同伙中具有这种身分。我们调查过了,‘金枫’的老板确实是香港人,不过具体情况不详。具备了上述三点才能导演‘辰龙’案件。此人确实用心良苦,明里仿佛在挑拨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关系,醉翁之意其实针对我,是想扳倒我或者借此抹黑,以引起中央和省的高层对我的误解或不满。从整个事件来看,更像是报复,这就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不会吧,你又没有得罪人,谁会费尽心机如此下套。”
周子直不无担心地说。“这只是我的猜想。世事难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有人出招了,咱得认真接招,我倒真想看看,隐藏在背后的黑手究竟是谁?”
“要真是这样,天翔,有一个人,不知你考虑过没有?”
“谁?”
“闻雷。”
“我早想到了,闻雷是重刑犯,判了17年,再怎么减刑,也不会这么快出狱。”
“那就让人费思量了。那会是谁呢?”
“这就是我纳闷的地方。”
程天翔说。其实他心里一直怀疑,陵州市政府某些人,和别有用心的人内外勾结,形成一股反他的势力,而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不过,这些话他没有讲给周子直听。程天翔回来后,夏萍打个招呼先回房休息去了。刚洗刷完备,听到他们在议论辰龙造假一事。她对这些事素无兴趣,正想关上门上床,忽听程天翔正掰着手指说那3条,她心中一凛,不用猜测,她已明白此人是闻雷。她和闻雷见过两次面,一直盘算通过适当方式向程天翔解释清楚,别又节外生枝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谁知道闻雷如此下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居然还给中央写举报信,把两人和解的最后道路也彻底堵死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失神的双眼瞪着,直到程天翔走进来,她还没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