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迎宾园的自助餐在陵州城内是出了名的,不但品种多,质量上乘,价格也公道,不过,一般人是没有机会光顾的,这儿只接待外宾外商,使用外汇券,可见门槛之高。程天翔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那儿可以远眺月湖,秘书高红伟知道他的习惯,早把碗筷放好了。“程市长,我帮你去拿。”
高红伟二十七、八岁年纪,个子高挑,面目清秀。程天翔一般不在迎宾园吃早餐,今儿8点半要参加合资项目洽谈,因为是全省第一家合资企业,没有可资借鉴的地方,他连夜准备材料,凌晨三点才稍稍合了下眼。小高端来一杯豆浆,一只煎鸡蛋,两片精粉面包,程天翔慢慢吃着,心里想着上午的活动。他一年半前从美国回来后,先担任市经委主任,在今年一月的市两会上被任命为陵州市副市长。今天的合资项目是他主动邀请过来的。他在美国培训时,做毕业论文认识了成德集团总裁常宽宏。这是一位美籍华人,他开办的成德集团在世界各地主要从事森林采伐和木材加工,业务遍及世界各地。常宽宏和项成是老朋友,程天翔邀请他来陵州考察办企业,他一口答应了。常宽宏嗅觉灵敏也很有魄力,他判断大陆改革开放蕴藏着巨大商机,在许多商家还怕这怕那时,他决心到大陆来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天,程天翔通过越洋电话向市委书记方定海作了汇报。“外商要来我市办企业,好事嘛,你对那位老板讲,欢迎他来,按照中央规定的<合资法>,一切全好谈。”
“方书记,那位外商最担心我们政策会变化,政府的办事效率也让他不放心。”
程天翔说。“小程,你告诉他,一切开绿灯,陵州人说话算数。虽不能保证诸事遂心,最起码有钱让他赚。你尽管放心大胆去邀请他,所有费用由市委承担,我方定海和外商合资的螃蟹吃定了。”
方定海的坚定支持让程天翔吃了定心丸。现在外商终于来到陵州,他的考察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更多的却是指责程天翔胆也忒大了,胆敢把一个资本家请到红色陵州来。“这小子,他想让陵州城变颜色,企图复辟他父亲没有完成的资本主义梦!”
夏萍悄悄劝慰程天翔,别惹这个臊,吃碗安稳饭。陵州五百万人口,少了你程天翔,运转得更正常。“夏萍,你没去过国外,特别是美国,什么叫现代化,你看了就会眼热资本主义高速发展是怎么回事,我们和世界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再不下决心往上赶,愧对子孙呵!”
程天翔感慨道。“别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出头椽子先烂,运动的苦头还没有吃够?再说,工业不能发展,经济上不去,市里那么多头头管着,你着什么急!”
夏萍不满地嘟哝道。常宽宏在陵州城里城外跑了三天,后来他又对程天翔说,他第一次来江宁,还想到邻近的张家港、南通走走。程天翔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货比三家。他向方定海汇报,方定海手一挥,大度些,合资不成,交个朋友也好。专门派一辆车跟常宽宏去了外地。三天后常宽宏回来了,他要过一张陵州地图,指着一个叫“旺场”的地方不停地问这问那。“旺场(旺常),好,这地名有意思,离京杭运河也只30里地。小程,不看了,如果谈成功,我看厂子就放在旺场。”
今天是成德集团亚洲区的总代理代表常宽宏和程天翔洽谈。虽然大的方面,譬如双方的出资数、投资比例、厂址等大体商定,但木材、钢材、棉花等都是国家高度控制的计划物资,木材由中国畜牧进出口公司专营,要想自主进口木材简直是天方夜谭。昨晚,他向方定海书记汇报了今天将要谈判的重点,方定海沉思片刻,突然抬起头来:“天翔,员工的使用对方有什么要求?”
“实行全员劳动合同制,所有人员全部实行招聘。”
“这样做,会不会给反对合资的人以口实,我们毕竟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国家。”
“方书记,这是谈判之初就商定的,目的就是打破内地企业的铁饭碗,大锅饭,更好地调动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好吧,你仍按照原来商定的去执行,我随便问问,你别在意。千万注意,这是全省第一家合资企业,一切全要规范。”
程天翔点点头,他知道方定海的压力也很大。想到这些,程天翔心里沉甸甸的,料想上午的谈判不会轻松。他轻轻呷一口豆浆,皱着眉头思考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在心里反复推敲。此时,一位脑后挽着发髻、穿着时髦的女子,手里端着托盘,看也不看就在程天翔对面坐下,低着头只管吃东西。程天翔没有在意,仍然想着事情,当他的眼神无意中遛过对面的女子时,他吃惊地叫了一声。“阿月,怎么是你?”
阿月慢慢抬起头来,她化着淡妆,着一身淡绿的紧身裙衫,诡谲地眨一下眼:“对不起,不知道是程副市长的专座,冒犯了。”
“你个鬼东西,从那儿冒出来了,你可让我找得好苦!”
程天翔由于惊喜,语调也有些发抖。“别说现成话,你什么时候找过我。”
阿月的脸拉下了。“阿月,天理良心,为了寻你,临海市委大院还去了几次,都说不知道谁家有叫阿月的女孩。”
说这话时,程天翔的眼角也湿润了。阿月沉默着。秘书高红伟匆匆走来,低声说,程市长,只有十分钟了。程天翔站起身,说:“阿月,我有事,得走了。你住几号房,我们晚上见。”
阿月看了看他,没有应答。会场设在二楼的会议室。程天翔夹着包快步走进去,对方已经坐好,他愣了一下,他发现,阿月坐在主谈判的位子上,就是说,阿月早知道程天翔的身份了。一切容不得程天翔多想,市政府秘书长高全保站了起来,在介绍了陵州市参加谈判的人员后,他面带微笑。“这位是巩新月小姐,成德集团亚洲区总代理,全权代表成德集团总裁常宽宏先生。”
阿月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隔着谈判桌递给程天翔一张名牌。“这个鬼丫头,怎么成了常宽宏的总代理?”
程天翔在心里想着,仍然有礼貌地站起来表示欢迎。谈判开始了,程天翔才明白遇到了真正的对手,阿月太清楚国内的一套,她针锋相对提出的问题,有时真让程天翔不知如何回答。好几次,他只能用很含糊的“我们会研究,我们会解决”等笼统的语汇来搪塞。“程市长,一个外汇,一个进出口权,如没有特殊政策单独放一马,合资一事是无法进行的。”
阿月言辞犀利,一语中的。“巩小姐,你提出的问题确实存在,陵州市委市政府都有所考虑。中国的国情你也应该了解,有些事不是陵州市单独能够解决的。既然中国政府提出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就一定考虑了你所提出的问题。我们将会积极想办法,请求省和国家有关部门开开绿灯,在政策上给予扶持,使问题能够尽快解决。”
巩新月又对海关、开放港口等提出了进一步的意见,程天翔只能原则性地表态,说合资企业是个新事物,有些事具有不可预见性,只能在实践中逐步完善。晚上,宴请结束后,程天翔来到巩新月的房间。巩新月似乎知道他会来,门敲响后,她问也没问就拉开了门。“你到陵州几天了?”
程天翔放下茶杯,问道。“应该是昨天下午吧。”
“什么应该,是啥时就啥时,”程天翔笑了起来。“阿月,自昆仑山一别,算起来,不知不觉过了15年,真的是光阴似箭,岁月催人老,让人慨叹人生苦短。”
“你发什么大兴!从一名亡命天涯的通缉犯,摇身变为万人瞩目的一市之长,何谓地狱天堂,真个是一步登天。”
阿月的话中隐含讥讽。“阿月,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
程天翔并不计较她的话语,问道。“还能干啥,混饭吃罢。”
阿月不冷不热地说道。阿月为了儿子,后来想方设法调回临海,从事外贸工作。国家实行公派留学她去了美国,在那儿认识了常宽宏。本来,她已打听到程天翔在陵州师院读书,那年赶到陵州时,程天翔正在她住宿的陵州宾馆举行婚礼。她的心彻底冷了,又赌气回到美国,正好常宽宏要在大陆拓展业务,借助她高干子女的身份,委了个集团亚洲区总代理。“阿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父亲是谁?”
程天翔拾起存在心中十几年的疑团“你真笨,给你名片,等于告诉你我的父亲,你们早见面了,没我父亲,你还上什么大学!”
阿月低着头,仍然在整理床上的衣物,以压抑心中的怨怒。“巩本夫书记!你个鬼丫头,当年我问你,还顶撞我,要知道,不是为了救你父亲,我也不会亡命天涯。"程天翔叫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是一报还一报,现在全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了。”
她又换上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你有先生吗?”
好一会,程天翔看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月迟疑片刻:“你都结婚了,我能没有。”
“这就好,这就好”程天翔心中的负罪感似乎减轻了,“有小孩?”
“怎么会没有,起码比你的孩子大。”
程天翔心里感到一丝安慰,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两人全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你为什么不和新疆的那位姑娘结婚,你是不是始乱终弃,把人家甩了。”
突然,阿月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圆眼睛逼视着他。“新疆姑娘?”
程天翔一时没转过弯来,好一会才恍然大悟:“你是说钱芳芳,那码归那码,我们只是认识,结什么婚。”
“那我和你什么关系,也算认识?”
阿月不依不饶顶了一句。“我们是患难之交,不可一般而论。”
程天翔突然想起什么:“阿月,你让我糊涂了,你不可能认识钱芳芳的。”
“我能不回答你嘛。”
她玩起了外交辞令。程天翔总觉得阿月的话里隐藏着什么,他终于明白,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黑小子,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无话不谈了。“阿月,什么时候带着你先生和孩子来陵州,我们两家人一起聚聚,毕竟我们生死与共了那么长时间,那些事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无法平静。特别是陈叔的死,心中一直内疚,我是好心办错事,我是有责任的。”
程天翔动了感情,叹息道。“你错了,成功者不应受到指责,历史是为成功者写的。况且,你也没有什么过错。”
阿月仍然那样面无表情。“陈叔的骨灰现在何处?”
“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陈叔的骨灰,我在编组场后面的北山上买了一块墓地,他终于能入土为安了。现在,志愿军战俘中央已有定论,他的墓碑上写着‘志愿军特级英雄陈好运之墓’,陈叔九泉下终于可以瞑目了。”
“总算做了一件让人宽心的事。”
阿月的声音很低。“阿月,明天我要去江宁,向巩书记当面汇报,他十分关心这个合资项目。毕竟是全省第一家嘛。一起去吧!”
“你恐怕难以如愿,他昨晚心绞痛发作,正在医院抢救,不是等你,我早去了江宁。”
“这太突然了,”程天翔吃了一惊,他匆匆向阿月告别,他得在第一时间向方定海书记汇报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