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再大的衣服也包不住女人的肚子。日子过得快,夏萍的肚子也越来越沉。最新发现秘密的是校医室的冯医生。学校组织全体女员工检查妇女病,夏萍借故推了两次,冯医生起了疑心,处处留意,发现夏萍已经怀孕。她是师院出了名的小喇叭,无事还能生非,更别说这有根有据的事了。学校党委副书记胡广生是她的丈夫,夏萍年纪轻轻就享受副处待遇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她觉得机会来了。很快,师院的员工差不多都知道夏萍未婚先孕了。胡广生向党委书记丁洪汇报了这事,丁洪感到十分震惊,作为陵州最高学府的陵州师院,出现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夏萍又是学院中层,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让胡广生找夏萍好好谈谈,了解清楚情况,问清男方是谁,再提出处理意见。“程天翔,我们从小订的娃娃亲。”
夏萍无所顾忌了,勇敢地抬起了头。“那个物理七七(一)班的程天翔,你们搞起了师生恋。”
胡广生似信非信地摇摇头。“你的未婚夫是闻雷,怎么又冒出个程天翔来。教育部早有明文规定,大学生在校期间不允许结婚,你们倒好,没办法办结婚手续,未婚先孕,肚皮先大了,造成多不好的社会影响。你是党员中层,更要模范带头遵守。”
胡广生的话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夏萍先“呜呜”哭了起来。胡广生知道她是烈士子女,身份特殊,万一她想不开弄出个事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和丁洪商量后,从中文一班找了个结了婚的大龄女生,明里帮着照顾夏萍的生活起居,实际上处处提防着。党委会上,关于处分程天翔引起了争论。大部分委员认为此风不可长,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更要处处严格要求。程天翔家庭出身不好,思想改造理应比常人艰巨,但他放纵自己的自由主义倾向,未婚先孕,玩弄女性。必须杀一儆百,为严肃校纪,应该开除。不同意见认为,程天翔和夏萍的婚约有着历史原因,通过师院重逢后再燃爱情火花也是人之常情,不应上纲上线。况且这届毕业生的现状比较特殊,他们两人属于大龄晚婚,原来又是同学,应该历史的辩证的看待此事。维护道德纯洁性的声音很响,不同意见太微弱了。争论结果,开除程天翔的学籍,夏萍降职使用,党内警告处分。听说师院要开除自己,程天翔吓了一跳,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搞“左”的一套。他向实习的学校请了假,连夜赶到陵州。胡广生不待他说完,不耐烦地挥挥手,这是党委集体讨论的,不是那一个人的意见,你有不同看法,可以向上反映。不待话说完,站起身走了。直气得程天翔干瞪眼愣在一旁,好半天没有吭声。党委书记丁洪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东头。秘书认得他是本校的学生,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事情很急,需要当面向丁书记汇报。秘书告诉他,丁书记有重要客人,一时半会不会有时间来接待他的。程天翔在走廊里兜着圈子,耐心等待着。时间好像停滞了,分分秒秒走得那么艰难。“真是活见鬼了,什么客人窝在屋里这么长时间!”
好几次,他想直接进去,半道上又缩回了。再把丁洪惹毛了,那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终于,里边有人走出来,他听到丁洪的声音。“老朱,秘书已经准备饭了,你还是那个老脾气,吃我一顿饭,会让你丧失党性原则?”
“老丁,我这一趟兜了多大的圈,大半个中国了,今天必须赶回临海。”
“老朱!”
程天翔叫了起来。朱明扬回过脸来,好一会,认出是程天翔:“小程,我们正说着你呗。”
丁洪听朱明扬喊“小程”,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着,认得是“食堂风波”时的学生会生活部长,点点头,“你叫程天翔?”
程天翔说,丁书记,我有事找你。丁洪没有接话,转口说:“程天翔同学,朱明扬同志是我的老战友,为了你父亲的问题,他特地去了北京、兰州、南京、省城,又赶到陵州来。中央已决定,恢复你父亲程德民起义人员身份,具体情况,中央有关部门将有正式文件下达。关于你家的情况,巩本夫书记十分关心,已责成陵州市委认真落实。我还听老朱介绍,你在运动中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巩书记和朱明扬同志,这很了不起呗。”
“我找你是关于我和夏萍的事……”程天翔还要讲下去,丁洪挥手止住了他。“那件事不用说了,可能有人偏听偏信,出了点误会,至此为止吧……”夏萍在办公室里枯坐着,心里反复盘算,该为分娩做准备了。前天,夏二叔特地跑来,商量先举办个简单婚礼,再考虑生孩子的事。“不管隆重与否,先昭告天下,我们在一起啦!谁嘴再长再臭,也无屁可放。这是中国人的礼数,几千年了,灵验得很。钱的事你们不用管,我那儿有一些,天翔爸落实政策也有。天翔妈送了800元,我代你先收下了。东西要买了,你不方便,让天翔请假回来陪着。人生大事嘛,太寒酸了让人看不起的。”
夏二叔在家里几十年来一直主事,凡事全得听他的,夏萍喏了几声,算是知道了。真个是峰回路转,老朱的来访,彻底改变了程天翔的命运,也改变了陵州师院上上下下对程天翔和夏萍的看法。人们的眼神不再那样尖酸、挑剔和鄙夷不屑,眼中的眼白少了,平视的目光多了,这让夏萍一直紧揪着的心开始放松了。总务处新调来一位正处长,听说原在市委研究室工作,市委为了加强师院的领导力量,为总务处配备了正职。这事让夏萍连续多少天没有睡好觉,自觉努力工作企盼扶正的愿望落空了,师院领导并不看重自己。一种重重的失落感笼罩在心头,心里空落落的,干事没劲,吃东西没味。有时,她真羡慕当大队主任的辰光,呼风唤雨,八面威风。现在,事事全看别人的脸色,扪心自问自己吃辛吃苦,到头来还不定能捞个“好”字来。她叹一口气,抄起刚开个头的婴儿毛衣,照着书比划着织起来。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她定了定神,放下手中的毛衣,站起身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手中拿着一个旧旅行包,瓜子形的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你找谁?”
夏萍瞥一眼问道。“请问,程天翔在吗?”
“你找程天翔,你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
夏萍警觉地盯视着她。“我叫钱芳芳,从新疆来,我是程天翔的女朋友。”
芳芳看一眼夏萍,低下了头。“女朋友?你们啥时确立关系的?”
夏萍两眼直冒青烟,着急上火地催问道。“要说关系,怎么说呢,反正我俩无话不谈。”
芳芳大方地抬起头说。听她如此说,夏萍的气才稍稍平了。“程哥在吗?”
她问道。“不在,他在下面学校上课呢。”
夏萍有些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远吗,我能去找到吗?”
“很远,没有直通车,中间还要换乘几次。”
夏萍拿起毛衣,又慢慢织起来。“你是程哥什么人?”
芳芳突然问了一句。“爱人!”
夏萍没好气地嚷道。“爱人,这怎么可能呢,程哥临上学前答应我的,说毕业后娶我,怎么半道上变卦了。”
芳芳有些着急,眼泪也快下来了。“你得当面问他去,看他又怎么忘了你。”
夏萍决计不理睬芳芳了。天快要黑了,芳芳似乎还没有走的意思,夏萍下逐客令了,说程天翔不在,我还要有事。芳芳有些为难,我大老远从新疆过来,人生地不熟,程哥又不在,我能去哪儿?夏萍本来想硬赶她走,转念想想不妥。师院从来飞短流长,别说有根有梢的事,就是没影儿的,添枝加叶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让人仿佛吞进一只苍蝇,想想也背气恶心。未婚先孕的事好不容易刚刚平息,别再又生出什么事来。今儿钱芳芳从千里之遥的新疆跑来寻找程天翔,你程天翔不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就是许诺过什么,否则芳芳不找别人,偏偏盯上你程天翔,还一口一个“程哥”,多亲热!想到这些,硌得夏萍心里隐隐生痛。她得先稳住钱芳芳,别让她在师院乱说。再想法通知程天翔回来,自己揩干净屁股,和芳芳如何了断,自己拿主张去。她给芳芳下了一碗面条,让她去师院招待所住一晚,然后要通了程天翔学校的电话,程天翔不在,她让传达室无论如何找到他,说家里有急事,明天要赶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程天翔才赶回陵州师院,一眼看到钱芳芳,感到惊喜意外:“芳芳,你怎么来了?”
“程哥,你来过一封信后,再也没等到你的回信,我不放心,耽心你出什么意外,瞒着爸妈跑出来了。”
说着,眼里早漾满清泪,她打开旅行包,拿出一件皮筒子来,“程哥,这可是上等羔羊皮,我爸特地留着的。”
“钱队长好吗?”
程天翔问。“还好,不过天一冷就咳嗽,人也瘦多了。”
芳芳的眼圈红了。夏萍一言不发,正冷着脸在一旁瞅着他俩聊得火热。“夏萍,芳芳是我在新疆时钱队长的女儿,她们一家人对我可好了。”
程天翔满心喜悦地说。“芳芳,你在陵州多住几天,能玩的地方不少,我想法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让他们放心。”
在去招待所的路上,芳芳不高兴地说:“程哥,你好狠心,把我忘记了。”
“没有的事,我在心里念着呢。”
程天翔说。“还说没有,你怎么要和她结婚了,你可是答应和我好的。”
芳芳一脸认真地说。“芳芳,你误会了。”
程天翔摇摇头。“那回我从看守所出来,你爸妈的态度明显不一样,我早看出了,他们怕我连累你。”
“你别和他们计较,他们后来也后悔了。”
芳芳解释说。“程哥,我千里迢迢赶来,却看到你和别的女人好了,你让我还怎么回新疆去。”
说着,蹲在路边,捂着脸“呜呜”痛哭起来。程天翔担心被别人看见,劝慰道:“芳芳,到招待所去,我有话说。”
进了招待所,程天翔把门关上了:“芳芳,今儿我也把话挑明了,我俩其实并不合适。你不了解我家的情况,一句话,很糟。我家成分不好,父亲早年遭了事,我又因为救人受到通缉。你们家不一样了,几代贫农,父母就你一个掌上明珠,他们对你寄托了全部的心血和希望。你也看出了,后来我有意疏远你,不给你写信,就是让你断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程哥,你别这样说,我父母是父母,我是我,我是实心实意要和你好的。”
芳芳有些急了,语气显得分外急促。“可现在完全不同了,你也看到,我爱人已经怀孕了,芳芳,你还年轻,可以找到更好的。”
“不,我就是喜欢你。”
芳芳语气十分坚决,说着话,猛地冲上前要拥抱程天翔,被他慌忙拦住了。“芳芳,不要这样……你是个好女孩,你会有灿烂前程的。我已和你父母通过电话,你在陵州多住几天,走走看看,和新疆比又是另外一种味道。”
“程哥,你不喜欢我?”
芳芳杏眼睁圆了。“芳芳,喜欢和爱的内涵完全不同,你是一个好女孩,善良、正直,又敢爱敢恨,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没有理由不喜欢你的。”
“那你为啥不肯和我在一起?”
“芳芳,你也看到了,我还有夏萍呗。”
“可你们并没有结婚?”
芳芳步步紧逼。“芳芳,和你讲多少遍了,你没看到夏萍的身孕很重,这就是事实。”
“我才不管那些,你和我要好在先,这才是事实。我只恨自己,当初心太软,没让你也搞大肚皮,否则,我们早成一家人了。”
芳芳咬着牙说。程天翔无奈地摇摇头,讲出了他父亲“指腹为婚”的故事来。“这是你编的吧,为了骗我,你肯定早想好了词。”
芳芳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种事我能骗你,我怎敢拿自己的父母来说事。再说,下个月我们就举行婚礼了。”
芳芳的眼泪下来了,稍停,说道:“程哥,我想留在陵州,你能帮我找到工作吗?”
程天翔笑了笑:“芳芳,你也看到,我还是学生,实在没有办法帮你。今儿我们有言在先,有朝一日我咸鱼翻身,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的。”
此时,芳芳脸上才微露出笑意来。“程哥,最后我有一个要求,你不反对吧?”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满足。”
“我想吻你。”
不等程天翔反应过来,芳芳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狂热地吻着程天翔,好久好久,嘴唇也不肯移开。她十分清楚,她对程哥的一腔爱慕思念,尤如滔滔不绝的长流水,全留在这瞬间了。她真希望,眼前的热吻能成为永恒的定格,她俩再也不要分开,直到永远永远……她太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