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本夫醒得早,那只被打断的腿经过抢救勉强接上了,可每逢天气变化,疼痛直往肉里钻,满头淌满虚汗,那种滋味,真让人有种痛不欲生的味道。乌鲁木齐的天亮得晚,八点多钟了,城市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他慢慢穿好衣服,楼前的院子里树木葱绿,早开的春花暗香扑鼻。他伸开拳脚,小心地按照杨氏的路数一套一套地打着,直到前额沁出细细的汗珠,才嘎然停止了运动。上午自治区党委召开常委扩大会,研究讨论全区的工作。他分管意识形态,主抓运动的开展。秘书按照中央文件拟了个工作计划,他仔细看了看,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他划一个圈,让秘书送书记室。“巩书记,有你一封信。”
秘书递上信。巩本夫拿过信,信的内容立时让他睁大了眼睛。信是这样写的。“巩书记,您好!不知您是否记得,68年在黄海滩上,您和老朱蒙难,是两位青年冒死救了你们。因为帮助了你们,其中一位小程至今亡命天涯,有家不能回。特别让人无法理解的,小程的母亲至今的生活还不能正常。今天给您写信,能否请您百忙中给江宁省委和有关部门联系,讲清当时事情的原委,让小程一家人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小程”巩本夫看了看,信是从乌鲁木齐市区寄出的,也就是说,这个小程还在新疆流浪。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很清楚,有人之所以要置他和朱明杨于死地,是他们手中掌握的一批材料。中央后来解放他,希望他正确对待,其实他知道,莫须有的罪名压根儿扯不上边。朱明杨始终不能解放,原因就在这里。小程一家受累无法正常生活,他从心里感到内疚。不过,他百思不得其解,小程既然人在乌市,为啥不直接来找他,又不写明自已的名字和住的地址,远兜百转,内中有何隐情让人十分揣摸。他在办公室里轻轻踱着步,思考着处理的办法。他想起临来新疆时,上级找了他,让他来新疆,一是新疆工作的特殊性,需要他这样久经考验的老干部来掌舵。另外,他想去临海工作的难度较大,有些事只能一步一步地走,能工作比什么都强。他体谅上级的苦衷,为了他们这一大批老同志,真的是费尽心机。他想了想,抬笔给江宁省委的徐行书记写了一封短信。他特别强调,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不便公开为程家母子讲话,请当地政府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不要再纠缠此事。他封好信,让秘书立即发出。此时,电话铃响了,女儿巩新月告诉他,将乘明天的火车来乌鲁木齐。巩本夫就这一个女儿。他被押送到黄海滩上的临海农场后,妻子柳英去了安徽的五七干校劳动。女儿阿月突然失踪了。后来青海军区的林坚司令员告诉他,阿月到了青海,他才放下心来。阿月的妈妈柳英受到刺激后精神突然失常,生活无法自理,干校的人打电话通知巩本夫,巩本夫正在审查阶段,无法照顾妻子,他让林坚吩咐阿月赶到安徽去服侍母亲,这就是许参谋特地赶到昆仑山急寻阿月回来的原因。也许女儿终日待在身边,柳英的病开始稳定。这时,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林坚为阿月在青海搞到一个名额,两年大学结束,按规定,阿月必须回青海安排工作。女儿长高了,人也显得更加成熟干练,巩本夫点点头,询问女儿的打算。“还能有啥打算,我学的成本核算,林叔让我去省厅坐办公室,我倒想去下边走走。”
阿月说。巩本夫想了想:“青海缺少工业,企业大多集中在西宁,林叔的考虑是有根据的。”
“青年人整天坐办公室,厌气不厌气,时间长了整个一个老太婆。”
“那么多人坐办公室,就你会叫。”
巩本夫说。“刚工作不能挑肥拣瘦。”
“爸,干脆我到新疆来,一来照顾你,二来新疆工业基础好,适合我工作的机会也多。”
“别多想了,工农兵学员有政策,哪里来那里去。林叔为了你,已经违反有关规定了,影响不好,现在不要再提要求了。”
“爸,就你讲原则,弄得女儿上学还要别人帮忙。”
“别乱说了,要紧的是做好本职工作。”
巩本夫不知道,阿月请求到新疆工作,主要是为了寻找程天翔。那年昆仑山兵站分手后,阿月得知妈妈突发精神病,急着去了安徽干校。柳英疯疯癫癫,哭哭笑笑,时好时坏,阿月急得不行,整日里为了母亲,有时得跑几十里地买药,人也瘦脱了一圈。那一次阿月去了医院,柳英突然发病,跳到附近的一个池塘里,亏得邻近生产队一位放牛的大爷看见后救了上来,人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干校怕出事,同意她们回临海,原来的房子早被人占了,母女俩只能住在单位宿舍里。这一天,阿月正忙活着,突然感到反胃得厉害,一直想吐。“该不是因为母亲劳累过度造成的?”
她心里疑惑,猛然想起昆仑山的那一晚,借着买药的机会,去了一家偏远的医院,妇产科医生检查后告诉她,这是妊娠反应。她害怕了,自己才18岁,就未婚先孕做母亲了,如果人流,片刻间的事。她不甘心,为了程天翔,说什么也得留下小孩。肚皮开始大了,衣服快遮不住了,她用一根阔布带束着。离开了干校那种令人窒息的环境,柳英恢复得很快。阿月对柳英说,她想去乡下看望保姆顾妈。顾妈家在马鞍山乡下,她家庭成分好,三代赤贫,儿子又是大队民兵营长。阿月是顾妈奶大的,看见阿月像看见亲闺女一样,问这问那,亲热得很。一次,趁着旁边没有人,阿月悄悄对顾妈说,她和一个高干子女好上了,他们没到结婚年龄,她又想把孩子生下来。顾妈说,闺女,你就放一百个心,在顾妈家安心坐月子,谁也不会来找民兵营长的麻烦的。顾妈来到临海,对柳英说阿月到北京看爸爸去了,让她来陪陪柳英。阿月的预产期到了,找个借口让顾妈回来。还好,阿月是顺产,生了一个儿子,喜得顾妈好像自己添了一个大孙子。阿月给儿子起一个“小翔”的名字,三个月后,她不能再待在乡下了。顾妈让她放一百个心,她会像照看她一样照看好小翔的。上大学期间,阿月几次来到昆仑山兵站,查找程天翔的下落。尤站长记得清楚,那一天程天翔是乘省军区的军车回去的,那个司机程天翔认识。阿月猜想是小吕班长,费尽周折找到了小吕,他说在格尔木,程天翔把匕首和水壶还给他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阿月何等聪敏,程天翔一定去了新疆。新疆,中国的六分之一面积,人海茫茫,何处寻觅一个人?在西宁时,一天王姨把她喊过一边,悄悄问她,上次和她一起的小程有“特务嫌疑”。“特务嫌疑?不可能。”
阿月的头摇得拨浪鼓般。王姨告诉她,通缉令全国发了,她记得很清楚,叫程天翔。阿月恍然明白,一定是陈叔出事了,牵出了程天翔。她把事情复述一遍,王姨“噢”了一声,我说嘛,那个小程模样笃厚,那儿像特务。单凭一只军用急救包安上“特务”的罪名,也太不负责任了。这些,阿月不敢告诉巩本夫,历经战火和残酷斗争磨砺的父亲,何等正统,何等原则,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况且通缉令白纸黑字,除了她这样的当事人,局外人如何分辨出真假?厄运连连的程天翔,此时不知窝在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干些季节活临时工,能找到他,除非天意了。夏萍的调令下发了,她将去家乡的陵州市担任市委副书记、市副主任。动身前,她突然接到徐行书记办公室的电话,让她去徐书记那儿。徐行个儿不高,理着短发,沉稳干练,显得不怒而威。他抬手让夏萍坐下,先问了问工作调动的情况,马上转过了话题。“小夏,陵州的海边有一家临海农场?”
“我老家毗邻这家农场,徐书记问这个?”
夏萍有些奇怪。“是这样,”徐行沉思片刻,从办公桌里抽出一封信来。“我的一位老战友,运动初期受到冲击,现在解放了,担任新疆自治区副书记。他说,有这样一位小程,当年冒死救了他一命。”
说着将信递给夏萍。夏萍接过信看了两眼,笑着说:“徐书记,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全明白,这个小程叫程天翔,我中学同学。”
说着,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的经过。“程天翔还是我帮他化装,乘我男朋友闻雷的车送出县城的。”
她显得有些兴奋。徐行点点头:“小夏,事情光明正大,但巩本夫同志素来谨慎,不愿扩大影响,你到陵州后,可运用适当方式,向当地政府讲明白,小程保护的是我党高级干部,不是要犯,不能再搞什么歧视株连了。”
夏萍回到宿舍,看见门开着,有些奇怪,闻雷坐在那儿正看材料。“你来省城,也不捎个话儿。”
她撩一绺滑到前额的秀发,说。“我来省城有事,顺道来看你,怎么,不欢迎。”
闻雷翘着二郎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被抽调到北京参加中央第三期读书班一一也就是所谓“虎班”。成员精挑细拣,全是值得信任的重要成员。“学习班结束了?”
夏萍放下手中的提包,问道。“学习班结束了,但斗争才刚刚开始。”
“别再穷折腾了,整天斗来斗去,弄不好批到自家头上。”
夏萍顶了一句。“夏萍,告诉你些内幕消息,有些斗争已达白热化,你要站好队,站错队一切全晚了。”
“你别吓我,党叫干啥就干啥,能有啥事?”
夏萍不服地反唇相讥。“听说你调回陵州,啥时走?”
“本来还想等二三天,这不,刚从徐行书记那儿来,明儿得走了。”
“怎么,有新任务?”
“有一件事,现在给你挑明了吧。记得那年我去县城上班,你用吉普车送我,顺带捎一老汉,知道那是谁吗?”
“谁?”
闻雷心中暗笑,明知故问。“程天翔,那个帮助你推车的青年,当时化了装坐你的车。”
“他怎么啦?”
“还能怎样,巩本夫书记和老朱遭到迫害,他冒着危险偷偷送走。有人说他送走要犯,遭到通缉,至今还流落在外。”
“你看你,我一片心待你,你居然瞒着我去帮助别人,好像我闻雷不通情理,只有你夏萍才是个见义勇为的人。”
闻雷感到好笑,有意逗她到底。“你别多心,主要担心连累你,不过当时还考虑万一你不理解,不肯答应帮忙,岂不坏了事情。”
夏萍是个实心人,压根没想闻雷背后的事。“你看把人瞧扁了不是。程天翔是个热血青年,他敢冒天大风险做好事,关键时刻我还能不助一臂之力。”
“现在程天翔流落在新疆,他给巩本夫书记写了一封信,述说自己的遭遇,巩书记请徐书记向当地政府讲明情况,不要歧视程家。我就为这事得提前回陵州。”
闻听此言,闻雷大喜过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巩本夫在主要领导的关心下重新工作,但其他人不乐意了。按照目前情况,他们无法扳倒巩本夫,天上掉下个有“重大特务嫌疑”的程天翔,两件事捏一块,巩本夫纵有三头六臂,还能说得清?闻雷匆匆立起身,拿起包要走,夏萍有些奇怪,怎么突然间改主意,问他吃不吃晚饭,闻雷说来不及了,要赶晚上的飞机,头也不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