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陆远、姜玉尘两个自出了客店,依旧望北门附近行来,且于路作了记号。本欲混出城去,奈何近日因梁山好汉复入东京,四门都紧闭了。 姜玉尘两个无法,只得仍寻僻静客店住宿。不想寻了半晌,因客店里无官府凭证者不许入住,两个人寻不见一家可住客店,看着将到黄昏,就北门一带街巷看时: 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街上只有三三两两丐者晃荡,寻常行客,愈发的少了。 陆远与姜玉尘商量:“眼下寻客店不着,只得我两个打扮一番,寻个人家借宿才是。”
姜玉尘微微点头:“恁地,拌作甚么最好?”
陆远沉思片刻,忽然喜道:“不如俺就拌作一个和尚,主人却拌作一个出家的道姑。”
姜玉尘啐了一口,骂道:“呸,亏你想的出来。一个小和尚,带着个小尼姑,到一户人家里借宿,成甚么样子?”
陆远一拍脑门:“说的也是,那这样,我两个扮作一对私奔的小夫妻,又当如何? 姜玉尘面儿微红,低头嗔了一声:“你这厮就会占俺便宜,你怎不说扮作兄妹。”
陆远闻言,脸也红了,一时为难道:“兄妹……似乎借宿一处也不大合适。”
姜玉尘莞尔一笑,不再逗他,低声道:“好啦好啦,奴家依你,扮作夫妻便是。相公快上路吧。”
她玩笑似几句话,说的陆远听在耳中,只觉心旌摇曳,黄莺般好听。一时欢喜无地,便拉着姜玉尘寻人家借宿。姜玉尘愈发脸红,由他拉着,却不说话。 一路赶程过去,直行到夕阳欲坠、暮烟四起,只见街边一座不大庄院,院里东面一片菜地,西面都是畜栏,后头一带都是房屋,畜栏里一个庄客正在给牲口喂食,他一面手里撒着些甚么,一面口里唱着: “撒了地网又天罗,先害耕牛后养蛇。大内朱门酒肉臭,城前紫陌尸骸多。阉人祸主联北地,好汉建功定南国。转世英雄来救苦,临凡星斗斩妖魔。”
陆远听罢,不知所云,举步上前,向那庄客唱个喏道: “小人夫妻两个,都是北京人氏,因梁山贼寇闹了东京,不得出城,又无本处凭据,寻不得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晚,明早便行,万望方便则个。”
庄客听了,笑着回道:“俺一个庄客,做不得主,客人少待,小人去禀报庄主知晓,可容即歇。”
陆远谢过,那庄客便入到一间草堂中禀报去了。不一时,复翻身出来,说道:“奉太公之命,请二位进内厮见。”
陆远两个都喜,跟了那庄客入去,直至堂上。参见了庄主太公。 只见这个太公,着一身华丽衣服,生的肚大腰圆、面目凶恶,起码有八九十年纪。姜玉尘心中惧怕,不由得把一只冰凉小手探将来,钻入陆远那只大手里。陆远知觉,便把手儿紧紧攥的住了。 太公见陆远、姜玉尘两个生的良才女貌,顾盼时眉目含情,微微一笑,也不为难。当即分付教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 陆远、姜玉尘都不觉此人是甚么良善之辈,正好饿的慌,便只小心吃着,待到天明便走。他俩正吃到半中,陆远霍地坐直了,著上夹住一块物事。姜玉尘只看着他诧异神色,不知是甚么事,忙问道: “是甚么?”
不料陆远喜道:“这菜蔬里,竟有一块瘦肉。”
姜玉尘哭笑不得:“我当是怎么了,好像平日里主人亏待你似的。”
陆远笑道:“不是,我只怕你独自在家娇贵惯了,吃不得粗食,夹给你吃。”
说着话便把那块肉放在姜玉尘碗里。姜玉尘不说话,夹在嘴里轻轻一嚼,只觉甜丝丝地。 吃了一回,发觉碗里有条小鱼儿,也悄悄放入陆远碗里,陆远欢喜,猛地扒拉碗里饭菜,姜玉尘“噗嗤”一乐,两个便都这般默默吃着。 才吃得腹饱,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叫:“过路客人,困在城中,无处落脚,叨扰庄主大官人,借宿一晚,来日便走。”
陆远、姜玉尘对视一眼,不知高低。扒着门缝看去,只见来了两个汉子: 前面那个头戴一条皂色杂巾,黄绫抹额,身穿皂色的短袄,皂布短打叉腰,系搭膊,胸前一叠连密扣牢扭,外罩一领青色大氅,手里提一条古怪棍棒。 生的浓眉毛,三角眼,狮子鼻,紫色面皮,大阔口,颔下带点髭鬃,状貌凶恶,满身杀气。 后面那个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顶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金丝两上领棉袍;腰系线搭;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跨一口铜钹腰刀。 生的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大脸盘,淡黄面皮,道貌岸然。 庄客这时听得声响,急忙出门去看,见是两个大汉,不由满面提防道:“你两个走罢,我庄上已无闲着房屋,你要借宿,可朝前面不远有座土地庙里安身。”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紫面皮的怒道:“放甚么鸟屁?俺们待赶前途下宿时,又奔来此间作甚?”
庄客见他凶恶,愈发惧怕:“你这厮难不成要强闯么?”
只见那黄面皮的汉子,以手指着这里道:“兄弟休怕,我们两个不是恶人,只在你家门房里安歇一宿便好。”
庄客道:“不是我搪塞你们,那门房里,已先有人借宿了。”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都不甘心。黄面皮的又道:“我这里有些许银子,兄弟可教我们一处安歇。”
说罢自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大银与他。 庄客见了银子,心思活动,故作为难道:“恁地,我只得私放你二人入来,不可声张,教我家庄主知道,不是耍子。另外那门房里住的是一对私奔的小夫妻,你两个大汉可不许欺侮人家。”
黄脸汉微微一笑:“俺姓符的平生最是正义,岂会如此?”
庄客无奈点头:“真的便好。”
说着话引他两个径奔陆远、姜玉尘下处。 四个人忽一见面,各自都吃一惊。两个汉子不曾想到内中女子生的恁地美貌。陆远、姜玉尘是不曾想到这庄客果真这般不地道,竟把两个汉子安排与自个一对夫妻同住一室。 庄客尴尬着打圆场道:“你们都是过路客人,各有难处,且就一处将歇一晚,和衣而卧便是。”
他这话分明说与陆远、姜玉尘听的,惹的两个人肚里纵然有火,毕竟在人家家里借宿,没个发泄处,只得由他。 庄客赔笑去了,片时复返,把一些粗茶淡饭与两个汉子吃了。四个人依旧不说话,便就门房里两张草席上歇了。 那时天色渐晚,明月初升,眼看将到初更。几个人只歇了片刻,姜玉尘便疲累的紧,依偎在陆远怀里,不知觉竟睡着了。才做一梦,正到半中,猛听得门外有人叩门,惊的登时醒了。只听那人叫道: “过路客人,无处安歇,欲借贵庄歇宿一晚,多有叨扰,担待则个。”
四个人都坐起身,顺着缝隙向外观瞧,借着明亮月色,看得仔细。 心中都不由惊叫一声:“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