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杨幺本是龙阳祝家岗人,幼时读私塾两年,识得些儿个文字。出学后在商船上佣工糊口,流落此地。 因他生得矮小,不似行年应有身躯,颇似一只猿猴,却是水性极好,竟如张顺一般,亦可在水底伏得七日七夜,是以远近人都唤他“落尸鬼”,便是里间耸人听闻的水猴子。 刘备起初却是喜他小小年纪,见识不凡,所以将他留在身边,负责照料日常起居,与他工作应有例钱,教他武艺、读书。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言归正传,且说刘备等人早早来在扬州,一日内后队好汉都到。 却不敢轻易过江,只作等待风信出海的商队。而大江对面,便是常州、润州地界,保不齐江面上便有官军水军。若是不巧正遇官军,只这些商船怕不够看。 是以这日向晚,众人才用过饭食。 刘备乃先教武松、戴宗、张顺乔装打扮一番,趁夜乘船过江,打探江上对岸形势,摸一下官军北岸防备,若见可行,径直渡江最好,若是不成,怕还要继续东行,教方腊苏州方面接应才行。 武松、戴宗、张顺三个当即领命各自回舱准备。 不稍片刻,都来在甲板。刘备一看: 这可不错。张顺本就是半生里以浔阳江过生活,扮起艄公毫无破绽。戴宗扮作个经商的老爷,确也看不出半点异样端倪。 独武二郎忒为难些…… 但见武松扎起披散长发,着一身皂色粗布短麻衣,腰系麻布,脚踏草鞋。露出精壮的两臂两腿,却偏偏用一缕发丝遮住面上金印,怎掩得满面英武萧杀之气,显得格外剽悍。 刘备笑道:“二哥你这扮相,是学哪个?”
武松挠挠头道:“只一脚夫而已。”
刘备笑道: “哪有你这般剽悍的脚夫?须知车、船、店、脚、牙这般行当,都极是难缠的,如常虽有害人性命的,却哪里敢写在脸上?我武二郎这般威风,切不可扮做这等人。”
武松犯难道:“那依哥哥之见?武松扮做甚等人才好?”
刘备微微点头,略做沉思,乃道:“既是与戴院长同行,他扮老爷,你不若扮做个打行。如此一同行事,也甚是便利。”
武松慨然道:“便依哥哥。”
说罢翻身要走,刘备忙一把将他拉住:“二郎莫慌,我教一个人帮你,管教旁个看不出半点破绽。”
说着话教喽啰急忙唤“母大虫”顾大嫂来,分付她“大嫂可与武二郎同去,帮他稍作打扮,只扮做一个打行模样。”
顾大嫂领命,当即拉起武松手臂翻身便走。 两个归在舱中,顾大嫂亮出女子看家本事,把个武二郎好一番拾掇,片时料理停当,引着武松复回。众人这时再看,好个武二郎: 头戴混青抓角软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衬着多耳麻鞋。面皮上面,画着一点湖蓝色纹面遮住金印,若不走近细看,绝看不出。 虽也是寻常打扮,怎地就比前般收敛了些儿个杀气?多了几分浩然气。哪里还有当初人间的太岁神的样子? 武松这般打扮,刘备看在眼里,不禁忆起初见武松时他的模样,那时的武二郎,浑身上下尚未有如今这般冲天杀气。 …… 一干好汉的连连喝彩,教一时失神的刘备回过神来。他当即大笑点头,拍着武松肩膀道:“今番定不虚此行。”
武松也是欢喜,谢过了顾大嫂,又辞别了刘备等人,同着戴宗、张顺,匆匆下了大船,张顺自在港里租了条小船,亲自摇拢,载两个过将来。 此时天色渐晚,星月之下,芦花似雪,一派大江,滔滔浪滚。张顺撑这条小船,载着武松、戴宗二人,片时来在江心。 武松见一路无事,乃转头对戴宗道:“行这许久,不见对岸半个船只,想来明日回禀哥哥,只说可以渡江。”
戴宗却摇手道:“武都头切莫心急,还是要先寻得官军在哪里下得水寨,才有道理。”
武松当即一笑,点头道:“不愧是我梁山总探声息的头领,只说这般勾当,怕是三五个武松也不及院长。”
戴宗笑道:“都头言重了,无非是如常走得多了,愈发的小心谨慎罢了。”
他两个正说话间,张顺却是一直不住四下里张。这时正抬头望,忽地远远见得西面里一条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摇将下来。 张顺叫声:“不好。”
武松、戴宗亦皆是一惊,齐齐看去,都见那船:是以生皮革蒙背,左右开掣棹空。前后左右皆有弩窗,矛穴。竟是艘官军的蒙冲战船。 张顺急摇橹时,却哪里有他的船快,说话间已到近前。但听对船有人喝道: “前面是甚么梢公,不晓得当港里是官军水寨么?船里货物,都卸过船来。”
张顺几个看那船上,船头上立着两个军汉,皆是顶盔掼甲,手持丈八长矛。 张顺见是军汉,急忙赔笑: “小人久不来对岸,竟不知如今已有官军水寨,因这两个客人是山东来的贾客,央我要过江去,却才盛他。一时鲁莽,还请两位军爷恕罪。”
两个军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当先喝道: “你等不知江南方腊作乱?官军正在征剿么?盛的甚么货物?”
张顺频频颔首:“小人家在北岸,属实不知江南物事,军爷还望通融则个。”
那军汉哪里耐烦?当即提了碗灯,下了艇板,过将船来。觑着张顺面上便照,照了片时,见并无异样,船舱里照,见里面有两个箱子,伸手便去掀起。 却只得一些香药、茶饼。 军汉复提灯出来,又觑着戴宗面上照看,接着又来照看武松。武松三个不由咽了咽口水,须知三人中只武松面上有块金印。 照着武松面上纹面,军汉愈发把灯提得高了:“这大汉纹面倒有意思!”
说着话军汉正要伸手去摸他面上纹面。 武二郎早眯起一对虎目,一对拳头攥得咯咯轻响,眼看就要动手,却有一只手一把将他拦住。 武松转头看去,不是张顺是谁?这时戴宗却也来拉那军汉赔笑,手中却暗暗把几两碎银递在他手: “军爷休怒,我等商客,一载只下一遭江南,实不知这厢战事。军爷大人大量,还望恕罪!”
那军汉见手里沉重,面上陡然好看起来,扯起嘴角笑道: “足下说的甚是,所谓不知者不怪。今番便饶你等,切不可再来南岸,否则刀剑无眼,伤了性命,不是耍子。”
张顺、戴宗连连称是。 那军汉说罢便转身招呼了对船,只说并无异样,随即要走。 才上艇板,竟好似想起甚么,复翻身回来。 张顺三人都是心下一凛,却见军汉问道:“你那里大汉是谁?”
戴宗急答道:“此是我家一个打行,小人出门在外,手无缚鸡之力,全仗此人以护周全。”
军汉道:“我家统制如今正缺军汉使用,那大汉便与我一道回船,少不得你吃喝用度,若是剿贼时立了战功,保不齐一发做了大官,岂不是好?”
他这一番话说得虽是从容,却教三个人不由得冷汗直流,戴宗只好强笑着再去赔礼: “军爷你看,若没了这个汉子,我一人孤身在外……” 戴宗才从怀中取出几两碎银,那军汉早不耐烦,几步欺来近前,劈胸一把揪住戴宗,拧眉大喝道: “休直娘的跟爷这里放些鸟屁,你当军……阿也!”
军汉话音未落,蓦地惨叫一声,戴宗低头看去,见有一只弩箭透腹而出,露出半点箭头。 戴宗把他一推,他那只手当空里抓了一抓,似乎仍有不甘,无奈翻个筋斗,“扑通”一声,栽入了江中。 张顺、武松、戴宗齐齐看去,但见那条蒙冲战船上,正望四下胡乱发箭。 三人不敢细看,急去舱里躲避。 不想武二郎眼前青光闪动,一只弩箭却正望面皮上呼啸射来! 武松心下暗叫: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