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备教人钳住了腕子,乃转头去看那人: 精瘦身躯、长不足七尺,寻常模样、貌毫不惊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上倒是颇显骄横。 “这厮也不知哪里学些不入流的鸟枪棒,来俺揭阳镇上逞强!我早分付了众人休来睬他,你这厮如何敢替他出头?显摆你有几个银钱么?”
刘备把眼一瞪: “我自要赏钱与他,干你甚么鸟事?却赶来这里讨骂?”
那汉听罢大怒:“好贼配军,敢回我话!”
说着提双拳来打,刘备只侧身,那汉便扑了个空。再要和刘备放对时,早激怒旁边一个好汉。 但见一只粗手悄无声息探将过来,扑地揪住那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跤,颠翻在地。 刘备心下畅快,喝了声“好手段”。定睛看去,却是那耍枪棒的教头。 那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跟上前去,只一脚,踢得翻了。再要打时,早被两个公人拉住了。 那汉这才从地上扒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恨恨道: “是好汉的且不要走,教你两个都死!”
说罢便一直望南去了。 刘备转过身,抱拳问道: “敢问教头高姓?”
那教头还礼答道: “小人本是河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 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只得靠使枪棒卖药度日。江湖上都唤小人‘病大虫’。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
刘备道:“小可宋江,郓城县人氏。因吃官司,发送在江州。”
薛永惊道:“莫不是山东‘义剑先主’,早前都唤‘及时雨’的宋公明么?”
刘备笑道:“小可便是。”
薛永听罢,慌忙就地拜倒: “公明哥哥果真有蜀汉先主遗风,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刘备听了这话心下好笑,我自己倒有我自己的遗风,这话可还行。 他急忙上前扶起薛永: “兄弟谬赞,你我今日既在此相会,便是机缘,不如找坐酒肆,小酌三杯如何?”
薛永大喜: “早欲拜识尊颜,只恨无门得遇兄长,今日这顿酒,小弟来请。”
刘备笑道: “宋江一生只缺兄弟,唯不缺些个银钱。怎好教兄弟破费?”
薛永频频摇头: “既是小弟先到此地,自然是小弟请哥哥。我知哥哥是觉薛永穷困,所以好意接济则个,我只说大可不必,好汉子岂差这一顿两顿酒钱?”
“今日哥哥切勿推辞,便与小弟找间瓦肆快活快活。”
薛永说罢,便拉起刘备。刘备推辞不过,只好由他,心中却愈发高看他一眼。 薛永拉着刘备行不多时,来在一条热闹长街,放眼望去,两边大小勾栏,足有七八座之多。 “此处便是揭阳镇唯一一座瓦肆。”
薛永介绍道,刘备暗思这兄弟虽来不多时,倒熟悉这些去处。 一行四人继续走时,但见这街上: 行人如织,车马不息。瓦肆中游客盈门,旗牌纷乱。 此时虽正值寒冬时节,北风凛冽,但就眼前这般光景看来,寒冷显然没能减去客官们的半点热情。 “咦呀……” 几人正行间,蓦地一旁勾栏中一声亮嗓,高亢婉转,似平地起个惊雷。刘备循声看去,门前挂了一面旗子,上写“影子戏。”
“走,进去瞧瞧。”
刘备一时兴起,竟忘了是薛永请客,只顾开口说了。薛永自然也未作他想,便付了钱,引刘备三人进了这勾栏同看。 紧锣密鼓声中,似如疾风骤雨,勾栏内,并不见半个艺人,仅有三尺大小一座戏台,全凭生绢为幕。 及红烛灯影亮起,幕上这才映照出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小人身影。 “啊!简先生。那旁来了一哨曹兵,你且躲在一旁,待俺斩将夺马,与你乘骑。”
“烦劳报与主公听,说俺拚命找夫人。”
…… 及酉牌时分,镇上飘起轻雪,刘备几人却才出来。 刘备泪眼朦胧,已有三分醉意,口中只呼:“子龙,子龙。”
原来勾栏里唱得,正是赵云的名戏《长坂坡》。刘备听戏生情,一时想起前世爱将,不免追思伤感。 “今番却不能再听戏了。”
可不是么,须知宋时勾栏瓦肆里,三国戏乃是主流,《空城计》《桃园结义》《华容道》名戏不可胜数。若再听下去,只怕是咱们这位前世昭烈帝非憋出病不可。 刘备正思忖,几人却又来在一处勾栏前头,门两边黑底金字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 “满揭阳无人放对。”
下联是: “问江州几个遮拦。”
薛永道:“这厮好大口气。”
刘备来了兴致:“且去看一遭。”
两个公人见天色将晚,都来劝说刘备,却哪里劝说得住?无奈只得依他。 薛永照例付钱,众人便来在这座勾栏腰棚之内,拣个济楚位置,刘备主位,薛永对席,两个公人下首都坐定了。 有酒保满脸堆笑迎上前来,一面问:“看官打几角酒?”
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 刘备道:“先打四角来。”
酒保又问:“看官吃甚点心?”
刘备道:“你这里有甚招子点心,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
酒保下去,随即荡酒上来,各色点心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恁地斑斓夺目。 刘备薛永此时却顾不得吃酒,列位须要问这是为何?原来他二人看献台上厮扑放对已然看得呆了。 但见其中一个大汉,生得面似银盆,头圆眼细。脱得赤膊,露出肤白如玉,后背上刺得一条斑斓猛虎,真个是威风凛凛。 面前一个黑汉虽也生得雄壮,却不似那汉一般气势逼人。 说话间黑汉爆喝一声“看扑”,已率先扑将过去,正搭住那汉两膀。 那汉也不惊慌,面上甚至露出笑容。 “这厮分明卖个破绽。”
刘备这厢目不转睛,正伸手去寻酒盏,却不慎碰得倒了,薛永急忙将点心拿起,一面唤酒保收拾。 再说那汉,顺着黑汉扑势只向后一退,那黑汉便似揪住了一只大虫,吃力不住,整个身子都倾将过去。 未及站稳,脚下又去勾腿拨他,此时脚步早已乱了,却哪里勾得住? 而那汉也趁此两臂钳住黑汉一只腕子,正边退边闪,霍一抖肩,便将黑汉又带了个踉跄。 同时侧身跨步向前,左肩顶靠在黑汉胸膛,底下猛一发力,喝声: “去。”
黑汉倒也听话,挺挺地向后便走,摔出一丈多远,直撺下献台来。 台下看官无不叫好,刘备更是腾地站起,拍手称赞: “好个‘倚山撞’。”
他这声彩喝出,非但教台上刮目相看,更惊起青龙头第一位看官。 那人转头一看,见是刘备,乃蓦地叫道: “兀那囚徒,自己送上门来?大哥且觑准了,休教走了此贼。”
毕竟大叫这位却是谁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