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出生那天,这是隔了十六年,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但是对于苏音慈来说,却仿佛久别重逢一般。 这是自己受尽屈辱、吞咽了所有痛苦才生下来的女儿,这十几年来,她从未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此刻、心底更是由衷的骄傲。 她的女儿、成长的这样好,她聪明、善良、坚韧,任何美好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她的万分之一。 她骄傲、但同时,更加心酸。 “你从小受了很多苦,是妈妈不好,妈妈应该陪伴你长大的,索性现在也不晚,从今以后,妈妈再也不允许你离开妈妈了。”
苏音慈本就是一个性格非常温柔的女子,面对分离多年的亲生女儿,她的母爱被激发,此刻恨不得将世界上所有宝贵的东西都捧到明镜的面前来,即使她要天上的星星,苏音慈也会想方设法的摘下来。 相比苏音慈的激动、明镜则显得非常冷静。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此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跟您商量。”
苏音慈笑了笑,抚摸着明镜柔软的头发,眼神慈爱而温柔。 “我知道你是为了她,囡囡,你太善良了。”
苏音慈摇了摇头,却也不想让女儿失望。 她扬声:“把她带过来吧。”
大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被推了进来,然后沉重的大门再次关闭。 那人趔趄了一下,略显狼狈的摔在了地上。 然后她挣扎着、慢慢的爬了起来。 大殿中灯火辉煌,色彩鲜艳的壁画在灯影摇曳下更加栩栩如生。 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动作看起来显得十分迟钝,仅仅是一个起身的动作,就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额头上满是密集的汗珠。 “蒋春岚,这是我的女儿。”
苏音慈微笑着,愉悦的声音里是满满的骄傲。 那个女子猛然抬头,看见了站在苏音慈身边的少女,一袭柔软的白衣,乌发披肩,清冷脱俗,一双漆黑的眼睛无悲无喜的望来。 蒋春岚瞳孔骤缩,像是坚持不住,蹬蹬后退两步,背靠在门板上,像条脱水的鱼大口的呼吸。 苏音慈牵起明镜的手,走到蒋春岚面前一步的距离,温柔的眼睛里是犹如睥睨蝼蚁般的不屑。 “你追杀了我们母女那么久,却没想到,我的女儿其实就在你的身边,你怎样折磨我都没关系,但是我的女儿她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她对你以德报怨,可你是怎么对待她的?你知道我有多想将你抽皮扒筋吗?”
苏音慈终于再也无法压制她的情绪,她抓住蒋春岚的头发,逼迫她面对自己,此时的蒋春岚虚弱至极,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像条砧板上待宰的鱼,任人宰割。 “我偏不让你死,我要你亲眼看着我们母女团聚,啊忘了告诉你,我就是娑婆教的圣主,现在我的女儿是圣女了,很快她就要嫁给桑落王储,即将成为神笃国未来的国后。”
苏音慈眸光温柔的望向明镜:“我的女儿、会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最幸福的女子,我会为她拔除沿路所有的荆棘坎坷,我亏欠她的,我都会一一的弥补给她,尊贵的身份、完美的婚姻……。”
“可是不够,这些根本就不够……。”
苏音慈忽然疯狂的掐住蒋春岚的脖子:“你让我与我的女儿分离十六载,我的女儿这十六年过的是什么生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十六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这样的惩罚对你怎么足够?”
蒋春岚逐渐呼吸不过来,开始翻眼白了。 明镜轻轻的拍了拍苏音慈的肩膀,苏音慈没有任何反应。 明镜抿抿唇:“妈……妈妈。”
喊出来、似乎没有想象中艰难。 苏音慈忽然怔住了,她扭头,看着面前的少女:“囡囡……你……你刚才喊我什么?”
苏音慈喜极而泣:“囡囡,你再喊一声好不好?”
“妈妈。”
苏音慈忽然松开蒋春岚,紧紧的抱住明镜。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神笃国的百姓恐怕不会相信,他们心中高高在上的圣主、此刻哭成了一个孩子。 按年龄算起来,两人其实差不多,但是这一声妈妈喊出来,于明镜来说,却没有任何羞耻,自然而然,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她已经开始遗忘关于姜雨的记忆,越来越多的,是属于明镜的人生。 有些东西放下了、相对的、有些东西也要拿起了。 姜雨已经成为了过往,与烟尘中逐渐四散、她亦不该执着于那些注定成为过往的人和事。 当她成为明镜的那天起、她就是明镜,也该承担起自己身上的职责。 父母本是在世佛、何须千里拜灵山。 于她最好的修行,就是报答父母的生养之恩。 明镜也终于懂得、修行佛法、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意义是什么? “仇恨支撑着您走到今天,也是时候放下了。”
苏音慈摇头:“我怎么能放下?”
明镜笑着将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抚平,“虽然我这样说确实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但是我还是要说,万事皆有因果,此时就是你我最好的结果,你得上天造化绝处逢生,我在佛门修行重塑身心,那些遭受的苦难并没有打倒我们,反而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如果继续被仇恨折磨,冤冤相报,何时了之?”
“蒋春岚她确实罪大恶极,终有一天、她会自食恶果,任何人都逃脱不了因果的报应,所以我们为人处世,应该择善而行,比如您,如果不是您年轻时投资慈善,为自己积攒了福报,又怎能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明镜循循善诱,苏音慈果然听了进去。 就连跪坐在地上的蒋春岚,都陷入了沉思。 “快意恩仇固然酣畅,但扪心自问,杀了她、您真的会高兴吗?放过她、也是放过您自己。”
苏音慈半晌没有说话。 明镜走到蒋春岚身边,弯腰将她扶起。 蒋春岚不敢抬头,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你此生最大的幸运,是有一个好儿子。”
蒋春岚猛然抬头,深陷的眼窝中,疲惫的双眼因震惊而骤缩。 “瑾辰他……。”
“他一直不放弃寻找你,如果你真的为了你的儿子好,以后就不要再折腾了。”
蒋春岚看向苏音慈,苍白的唇抿了又抿,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苏音慈冷哼一声。 “阿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原谅我,但是我还是要给你说一声对不起,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其实不是恨,是嫉妒。”
蒋春岚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说道:“从小我就很羡慕别人的家庭,父母恩爱和睦,可是我的家里永远充斥着争吵冷战,我羡慕别人的爸爸,可是我的爸爸、永远也不会对我笑,好像我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
“我五岁那年,我爸失踪了,我妈疯了一样满世界找她,她找不到人就拿我发泄,她骂我是个冷血的怪物,她痛恨我骨子里流着那个男人的血,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她却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后来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早已经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妻子和女儿,在那个家庭里,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是温柔体贴的丈夫,是慈爱亲切的父亲,他陪伴着你度过了你人生中一个又一个重要的节点,同样都是他的女儿、他知不知道那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苏音慈冷笑了一声:“你还有脸说,蒋四季将他圈禁,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狠狠的踩入泥地,他不是你们母女的奴仆,他要的是平等尊重的爱,既然你们给不了他,他自然要离开,难不成被你们母女折磨死吗?”
“你所有的不幸、都是你的母亲带给你的,你却把罪过都推到了我们头上,蒋春岚,蒋四季说的没错,你骨子里就是个冷血自私的人,再完美的借口也无法掩盖你作下的恶。”
蒋春岚笑了笑,看着面前的苏音慈:“我作恶多端、我不配为人,明镜说的对,我已经遭到报应了,我深爱的丈夫早早离开了我,而你最爱的人,此时此刻,陪在你的身边。”
“明镜。”
蒋春岚认真的看向明镜:“谢谢你,我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我想用我的下半生去弥补,希望还来得及。”
“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来得及。”
既然说放下那就放下,苏音慈从来不是个磨磨唧唧的性子。 她拉着明镜的手,温柔的轻拍着,“囡囡,妈妈知道你极有主意,对于嫁给桑落,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你不喜欢,妈妈再给你挑选,反正你还小,再等十年也不晚。”
“您了解桑落王子吗?”
明镜问道。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世上,恐怕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当年的事,苏音慈虽然没有明说,但明镜已经猜到了几分。 明镜环顾着辉煌奢华的大殿:“对您来说,我是您的女儿……还是制衡王权的工具呢?”
苏音慈愣了愣,下意识皱眉;“囡囡,你为什么这样说?”
“不可否认,母爱是天性,但是您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已经中了权柄的毒而不自知,我首先是您最称手的制衡工具,其次才是您的女儿,恐怕在您的心里,对您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没几分信任吧。”
苏音慈笑了笑,眼神骄傲的看着明镜:“你真的很聪明,所以你愿意留下来陪伴妈妈吗?”
“我不愿意。”
明镜斩钉截铁的说道。 苏音慈摇了摇头:“囡囡……妈妈以为……你会理解妈妈的。”
“你的手伸的太长了。”
明镜回身看着她。 “江州是我的故土、您想要铲除的势力恰恰是我要保护的人,身在权力斗争之中,我理解你走到这一步的不容易,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走到那一步,如果这就是您对我的爱,那您的爱,恕我承受不起。”
苏音慈微笑起来,丝毫没有被女儿责怪的羞恼,“你真的长的很好,妈妈为你骄傲,其实我这么做,也是想更好的保护你,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我会下令让所有人撤出来。”
苏音慈妥协了,“支撑着我走到今天的,除了恨、还有爱,我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明镜深深的看着她:“古医经记载,七色花的根茎无色无味,可在瞬间迷倒一头牛,我在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在研究七色花根茎怎样制作熏香了。”
苏音慈愣了愣,猛然看向明镜。 “利用身边所能利用的一切人和事,这是您的生存法则,但您伤害到了我在乎的人。”
“你……。”
苏音慈一时失语,怎么解释都像掩饰。 “您苦心孤诣策划这一切,与其说思念我,不如说,我实在是一颗好用的棋子,我无意陷入你们的斗争之中,只想安稳度日,可是你的野心太大了。”
“囡囡你听我解释……。”
“南溪岛铀矿,永斯山,莱科敏特。”
苏音慈脸上的情绪终于掩饰不住,她苦笑了一声:“你太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果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苏音慈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压制桑落吗?”
明镜看向她。 “在你见到桑落的那个晚上,他来圣庙见了我,他告诉我他愿意放下一切,做一个听话的王储、神教的悲剧不会在我的身上重演,然而条件就是……。”
苏音慈冷笑了一声:“他看起来与世无争,然而在这谷云城中,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银甲卫有一半都是他的人,如果不是南恩,我恐怕早已被架空了。”
苏音慈叹了口气:“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早已不是当初我认识的桑落了,然而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是我说能停止就能停止得了的。”
“从那之后,我开始怀疑他,因此我召见了瓦卡,没想到,他早已是桑落的人,从头到尾,我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苏音慈苦涩一笑:“其实,妈妈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你,妈妈已经非常满足了,老天……终究还是厚待我的。”
当苏音慈发现她无法掌控桑落时,后悔已经晚了,那就必须把明镜推上圣女的高位,桑落想做什么,也要顾忌。 “是妈妈亲手把你推入了火坑,妈妈对不起你。”
明镜握着苏音慈的手,微笑道:“这条路。我们一起走下去。”
不管苏音慈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路,她确实身不由己。 “对了,你爸爸……。”
苏音慈皱起秀眉:“我想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早就猜到了。”
“带我去看看他吧。”
苏音慈拉着明镜走入内殿,大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面容逐渐恢复了血色,只是人还依旧昏迷着。 苏音慈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明镜:“我让朱雀暗中调查,可惜半个月了,还是毫无线索。”
苏音慈拿起一边的毛巾,细心的擦拭着薄玉浔的脸。 “我对他心底不是没有怨恨,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什么恨都消了,这些年他过的也不容易。”
明镜走过去蹲下身,给薄玉浔号了号脉,“他的毒已经解了。”
明镜忽然抓起苏音慈的左手腕,宽袖垂落,细嫩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上边隐隐沁出血迹。 苏音慈想抽回手却拗不过明镜的力道。 “舌兰草的宿主拥有壽者之身,血可解百毒,然而却不能见血,否则折半数寿元。”
明镜深深的望进苏音慈的眼睛里。 “你依然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