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们凤楼的手艺的确精湛无匹,天下独绝吧?”
全叔抚着长须,一派自豪模样。 越无咎伸出手,望着一身嫁衣的施宣铃,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不知怎么,终究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喃喃道: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太不真切了,好像下一瞬……你就会消失一样。”
这是他从前都不曾有过的体会,原来情到深处,当真会小心翼翼,会不敢触碰,会……患得患失。 “宣铃,总有一日,我会为你补上一场真正的大婚,就穿着这身嫁衣,你做我的新娘,做全天下最美的新娘,好不好?”
他们执手相视,笑达眼底,少年夫妻,患难与共,他绝不负她,日后无论荣辱,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身旁之人,都只会是她。 脉脉温情流淌间,暗处的那一双眼睛却是深不见底,望着少女身上浮光摇曳的嫁衣,微不可察的一叹—— 绮梦,绮梦,须知太过美好的梦,又怎会长久呢? 雅香缭绕,撩动心扉,熏得人酥酥软软,却又浑然不觉,恍惚之间,当真如同坠入梦中一般。 越无咎与施宣铃坠入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梦,而裴世溪坠入的,却是前尘往事,萤火纷飞的凄然之梦。 “等等,这头上还是有些太素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几人的梦境忽然被一声打断,全叔摸着下巴,望着施宣铃的头顶,精益求精地道:“对,差了支凤钗,就是缺支与这件嫁衣相匹配的凤钗,我这去内阁取,你们可别乱跑啊,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不用麻烦了,其实已经……”施宣铃如梦初醒,想要叫住全叔,那道身影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挥挥手,“少废话,等我去拿凤钗,这是对绮梦嫁衣的尊重,你不懂!”
众人的确不懂,全叔在凤楼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这便是所谓的“匠人精神”,追求完美,务必将每个细节都做到最好。 全叔离开后,隔间前便只剩下了越无咎他们三人,少年仍握着自家新娘的手不放,一对小儿女柔情蜜意地对视着,裴世溪在旁边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便在这时,暗处轮椅转动,传来一记极细微的“咔嚓”声,裴世溪耳力过人,瞬间警觉过来。 “谁在那里?”
他一双狼眼精光迸射,想也未想地循声追去,越无咎与施宣铃也神色一惊,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猜测—— 难道是凤楼主人? 他们也没有犹豫,紧跟上裴世溪,朝第这九层的幽深之处追去。 三个人是全然将全叔的嘱咐抛之脑后了,在第九层里胡乱闯着,岂料七拐八绕间,竟一下迷失了方向,这第九层设置得就跟个迷宫似的,寻常人闯进来果真是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晃,不辨方向,反困于此。 就在这时,一道暗影又在书架前一闪而过,施宣铃激动道:“在那里!”
她说着拔足追去,那道暗影却行如鬼魅,眨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无咎与裴世溪也同时追来,分别站在了施宣铃的身旁两侧,三人立于层层叠叠的檀木书架间,仿若置身迷宫,霎时间又没了头绪。 似有若无的幽香弥漫着,三人不知为何,心中皆莫名不安起来,这偌大的凤楼,此刻愈发显得神秘莫测,甚至带着一些鬼气森森。 “我们先回去吧,问问全叔是怎么回事,他若发现我们不见了,一定……” 施宣铃的话还未落音,她脚下便不知踩到了什么机关,咔嚓声响,四道暗门从地板中应声而起,携凛冽寒意,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原地直接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密室,叫他们有进无出。 三人还来不及回神时,那些檀木书架又发出“飒飒”之声,电光火石间,只见无数暗箭从四面八方的书架里飞射而出—— “宣铃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越无咎一个飞掠上前,将施宣铃一把卷入怀中,背上的妄心长剑应声出鞘,剑光如虹,在少年手中舞得滴水不漏,将那些袭来的暗箭一一击落。 那边裴世溪也是猝不及防,瞳孔骤缩,袖中铁爪陡然伸出,寒芒四射中,利落地挡住了自四面八方袭来的箭矢。 暗门如墙,飞箭似雨,出也出不去,逃也逃不掉,三人莫名其妙间,便被困在了这间杀机重重的密室里。 一切果然如全叔最开始所警告的那般:“这第九层可是遍布机关,暗藏密室,危险重重,若是不守规矩,毛手毛脚的,误触了机关,伤到自个儿,甚至在这丢了性命,都是你们咎由自取,别赖上咱们凤楼!”
裴世溪一边抵挡着无穷无尽射出的飞箭,一边咬牙道:“该死,这个鬼地方,我早就说了这是家黑店!机关比镇抚司的大牢设得还要多,究竟是卖嫁衣的,还是诓人进来活宰的!”
—— 青林苑里,檀香缭绕,桌面上铺开着一张张扇面,宛夫人手持画笔,在扇面上仔细勾勒着一片远山秋景。 春夏秋冬,四季之景,她已然画到了深秋时分,一笔笔描绘的皆是心中那方遥远的家乡。 除却思乡之情外,她也在思念一个人。 那个孩子去了姑墨国,归期未定,他一向惯用玄铁折扇,她便精心画了这些扇面,只是她知道,这些折扇都不会送出去,只会被她藏进柜中。 身上的毒性因为施宣铃送来的药,得以压制了不少,可她仍旧不敢去想他,也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母亲的爱意。 毕竟这个孩子,复姓钟离,她与他父亲的结合已经是大错特错,生下他更是错到无可挽回,她又能用何种心情去爱他呢? 背叛族人,背弃信仰,背井离乡,她这一生,实在错得荒唐可笑,只能将自己困于这座海岛之上,了此残生。 扇面上笔墨蜿蜒,逐渐显露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山光秋色,宛夫人凝视着画作,又在手边的砚台里润了润笔尖,正要继续勾勒一片落叶时,一个白衣侍女匆匆跑入了大殿中,凑近她耳边一番低语。 滴答一声,浓黑的墨汁掉在了扇面上,好好一幅画作彻底毁掉。 宛夫人声音微微发颤:“你是说他们,他们……去了凤楼?”
—— 四道暗门围住的密室里,一地箭矢散落,檀木书架也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地上更是躺了两道人影。 正是昏迷过去的越无咎与施宣铃。 当那一波波暗箭射完后,四处又飘出了迷烟,好巧不巧,越无咎与施宣铃站的位置,直接迎向了最猛烈的一阵迷烟,而裴世溪在他们后方,见状赶紧掩住了口鼻,所以吸入的迷烟最少,也最先苏醒过来。 他此刻扶着书架,铁爪撑地,眼前仍有些发晕,却晃了晃脑袋,竭力保持清醒。 这迷烟果真有些厉害,能让人眼前见到无数幻影,失了心智,他不能再耽搁下去,得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才行! 想到这,裴世溪艰难地起身,正想寻找机关打开暗门时,目光却瞥到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两人。 确切地说,是昏迷不醒的越无咎。 这难道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吗? 有些念头蠢蠢欲动地冒了出来,若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便能彻底了结越无咎的性命,以绝后患。 与其苦心试探,摸不清虚实,留个隐患在这里,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至少一个死人于他而言,是不会再有任何威胁的了。 斩草要除根,既然动了越家,便索性动到底,连这唯一的血脉都不要再留了,免得心中忐忑,寝食难安,日后再横生枝节。 无论任何人,都不可以挡他的路,族中大业势必要在他手中完成,要怪就怪越无咎命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越家的后代! 裴世溪眸光一沉,看向地上昏迷的少年。 反正他们三人被困在这密室当中,机关诡谲,发生任何意外,都可以推脱给这座古里古怪,危险重重的凤楼。 越世子误触机关,受困密室,被毒烟“呛死”,这总怪不到他头上吧? 如此天赐良机,他若不动手,可真是白白浪费了。 裴世溪想到这,屏气凝神,一步步走向地上昏迷的少年郎,心中暗自做了决断,眸中也闪过一丝杀意。 少女穿着一袭流光摇曳的嫁衣,还趴在少年的胸口处,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便见到了一只鬼爪探来,掠过她身侧,似是想要掩住越无咎的口鼻,直取他性命! 她一个激灵,仰头望去,只看见了一个浑身火光,七窍流血的可怖身影—— 赫然正是当初云城埋伏下,却行迹败露,决绝转身,最终投入蓝焰离火中自焚的那个赤奴人! “不,不要!”
迷烟使人出现了幻觉,施宣铃恍惚之际,只误认了眼前动手之人,将他当作了当日云城长街上,那个火中自焚的赤奴人的魂魄。 “不要伤害世子,求求你……”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却是惊到了裴世溪,他脸色一变,施宣铃已经紧紧护住了身下昏迷的少年,仰头艰难地对他哀求着: “不要取他性命,冤有头债有主,是你,是你自己要跳入火中自焚的,怨不得别人……那蓝焰离火也是你们自己点燃的,害人害己……谁让,谁让你们在云城里埋伏偷袭的……” 混乱颠倒的话语中,裴世溪眉心微蹙,察觉到了异常,而施宣铃脸色苍白,汗湿了额前碎发,还在那苦求着: “若你实在魂魄不得安息,一定要寻仇,便冲着我来吧,放过,放过我家世子……” 裴世溪对着那双浅浅的茶色眼眸,忽然沉声道:“你看着我,我是谁?”
“你是,你是……投火自焚的赤奴人。”
声如梦呓的回答里,裴世溪暗自有了判断,看来是迷烟导致的幻影,令施宣铃仍深陷其中无法清醒。 他不由舒了口气,又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越无咎,正要抛却顾虑,继续动手时,少女显然也看出他的意图,又将昏迷的少年在身下护得更加严实了,她仰头间已有泪光闪烁: “不要,不要碰世子,不要害他性命,求你了……” 哪怕深陷幻觉之中,她也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住他的性命,这声声哀求令裴世溪心头一紧,手停在了半空。 不若两个都杀了,一了百了,彻底绝了后患? 他心中挣扎着,眸中杀意却愈发浓烈,只是对着那身鲜红如火的嫁衣,看着那双清浅的茶色眼眸,却迟迟下不了手。 “你让开,我数三声,再不让开,送你们一起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