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是柳半烟,无天阙剑阁座下首徒,剑道天赋冠绝大离,年轻一辈里首屈一指,只是在修为层面稍逊苏若若这等妖孽一筹罢了。
不过…修剑路苦寒,自幼修习剑精通剑,当然来之不易,无心磨炼修为,也算是可以理解。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如苏若若一般有着裴如是这等从天之骄女一路步往顶流宗主的渡劫大圆满尽心尽力,视如己出般一旁辅佐着尽可能少走弯路。 况且柳半烟的灵根并不能算极佳,天子论座之际,她几乎能以新晋的顶流宗门弟子博弈,其实那都是因为这么多年的苦修积累。 而天子论座之后她登入藏剑阁,揭开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那位剑圣游历而留下的剑典孤本,拜剑数月终于有所参悟。 如今,她刚刚问道,睁开眼已是天下最年轻的剑心。 甚至还有可能是整个大离独一无二的——如果没有某些闷骚的家伙偷偷藏着掖着的话。 现在的柳半烟已不是一句“来日可期”可以比拟的了。 苏若若一剑断开天幕,一炷香内轻松败退顶流宗门两位天之骄子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柳半烟唏嘘之余,深感未来要与之比肩,或许也不是空谈了… 但…欣喜归欣喜,只是苏若若最近的修为,涨的未免太过凶猛了一些。 听闻她年关过后短短几日之内就参悟到了元婴六段… 要知道,苏若若登入元婴境也不过是去年入秋的时候,这才寥寥数月就横跨将近大半个元婴境…难不成她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么?! 况且…她才不过是碧玉年华,而自己…已是过了桃李,将入花信… 柳半烟望着台下人群中素衣点尘的二人,恰如两道白光,颇感刺眼,她缓缓挪开了眸子,心中有一股子很是奇特的“我颓颓老矣,已是将歇的前浪,后浪翻涌滚滚而来,如何对弈?”的迷茫情绪在升腾。
天子论座之后,数月已过,柳半烟本对于自己的进步喜不自胜,今日得以出关接剑,应是在江州崭露头角的好时候。 此时此刻,恰如当年离京州第一才女仅仅只有一步之遥的赵红衣。 柳半烟忽然发觉,其实人人都在往前踱步,反倒是她慢了一截,台下的宁羡鱼,修为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通透了,结合听闻,估摸着她已经步入分神。 即便是一切机缘巧合的辅佐之下,那也是分神境,古往今来,受过大造化的修士绝不在少数,难的是修行路。 柳半烟心中的惊诧与一丝丝很细微的自卑感转瞬即逝,顷刻间便化作无边的争强之意。 她念想起林不玄那日拜剑,以锻体境的低微修为斩出一道光,剑意之深,能随意将长安御道旁的盘根古树齐齐砍倒… 如此情形,柳半烟扪心自问,自己在那个境界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深深的自愧不如感油然而生,但…愈是如此,便愈是激发她的慕道心境,她承认贸然揭开剑典孤本,确实是有赌的成分,但…她也的确赌对了。 如她这般冉冉升起的新星,在无天阙内一言九鼎,而她望着台下的林不玄,缓缓侧目出言拦下越十秋灼灼逼人之态,其实也算是情有可原。 无天阙好歹也是曾经的顶流宗门,三分之后,依旧能各自称作一流宗门。 而文宗,亦是一流宗门,即便当红,那也只能与无天阙剑阁平起平坐。 站在无天阙的角度,这是本家的铸剑台,文宗掌令若是公然在铸剑台上要拿林不玄是问,那同样是无异于在打无天阙的脸。 不论他有没有藐视的想法,此行一出,假使无天阙不动声色,那在世人眼中就是妥妥的服软。 而柳半烟要为无天阙找回面子再正常不过,可周遭或为拜剑或为慕道或为见奇观而来的大离修士及百姓所错愕的并不是柳半烟为无天阙执言。 而是她的话语很明显偏向了林不玄,似乎是想在文宗面前保林不玄的意思。 她大可以将文宗请出铸剑台,那同样彰显一流宗门的气度。 毕竟林不玄再怎么说也是魔门出来的,即便天子论座之后他仍然在皇宫内待了几个月,那也不好说他背地里有没有和执柳宗往来。 裴如是闭关太过仓促,执柳宗与朝廷的关系就像是冰释前嫌了一般没了动静,再联想到逼入皇宫之时的风言风语,说不好苏若若当权又与林不玄暗中交好了。 不论怎么说,正道宗门也得与林不玄划分界限,避而远之才对,结果锁心宗,无天阙两家圣女各个站在林不玄这边。 前者还要离谱,分明以清心寡欲为证道方针,现在居然还自愿被林不玄轻轻牵着,而她如今的一脸淡然不但不显波澜不惊,反倒是很有一种“我与他都老夫老妻了,不过是牵牵手而已,这才到哪?”的感觉。
今日过后,锁心宗与执柳宗交好的风声估计会愈演愈烈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反转,让江州此地难得陷入了一片令人错愕的死寂,风中只余下刀剑相向的乒乓作响。 “将——”的一声断响,天际的两柄剑终于博出胜负,紫光闪耀的长剑被自发分开化作两柄的逐鹿咬死,直接压倒在铸剑台上。 剑柄相抵,剑身纠缠,那绛紫色的长剑发出一声绵长的哀鸣,余音颤颤,而后那柄长剑剑身一瞬僵直,再缓缓软倒在地上,细密的江水轻轻划过两柄剑的剑身,滴在铸剑台上。 周遭的人家群里啧啧称奇,林不玄也颇感有意思,这画面是好好的双剑博弈,结果看上起莫名色气。 而逐鹿又“呛——”的一声回到了他的手里,夺回了无数剑修灼热的艳羡目光。 越十秋才是回过神来,对着柳半烟及那铸剑台后白发白眉的仙风道骨老剑修抱了抱拳,寒声问: “柳仙子何意?难不成你无天阙剑阁也要与魔人为伍?大家皆是正道宗门,不鼎力相助也罢了,林不玄如此狼子野心,恐怕你无天阙也未必能把握得住!” 柳半烟弯了弯腰拾起铸剑台上那柄绛紫色的长剑,反问了一声: “身为正道,岂能做出趋名逐利,报团取暖,以多欺少之举?!” 她眸光直勾勾扫过林不玄与宁羡鱼,在两者的双手相交之处微有停顿,而她面色无变,背后的老剑修很满意地捋着胡子点头。 柳半烟接着道: “几个月前,半烟为筹备天子论座而提前赶往京州,当时在长安城的月满楼下误会了林先生偷学本家剑典,而林先生没有当众要问半烟的不是,半烟承他一情,如今还之,有何不妥?!” 越十秋愕然,月满楼这事的传闻很浅,且似乎是苏若若亲自压下来的风声,自己的耳闻只有一点点,当然没想过此事,如今被当面截了胡,只得指着林不玄道: “可他是魔门妖人!” 柳半烟摇头,“与身份无关,若说身份,林先生先前已被裴宗主逐出执柳宗,如今他还是我大离的国师,越掌令怕不是在藐视朝廷权政?!” 越十秋一愣,发觉自己进了套,他虽然现在知道天子论座裴如是杀赵元洲不过是林不玄的算计好的,而林不玄依旧是执柳宗的先生,但…天下人不晓得啊,他们还以为裴宗主是根本来不及去料理林不玄,毕竟闭关问道才是重中之重。 他避开矛头,转了话锋,“不论林先生身份几何,而是我文宗垄断大离诗词歌赋,而林先生剽窃这书卷的创意,本掌令如今兴师问罪何错之有?还请白老剑尊执言!” 柳半烟回头请示,轻声颔首道: “师父。”那老剑修才是笑了笑,负手轻轻踱了两步,“越掌令话无差错,总之…不论林先生与你有任何过节或者他是谁,半烟欠林先生一情,理当还之,这便是江湖大义,这才是正道宗门该有的样子。”
然后他拉长了声音,“当然,若是越掌令执意不肯让步,那老朽也可以领教领教文宗的判官笔。”
老剑修的声音方才落下,他微微睁眼,白眉波动,柳半烟手里的长剑一颤,脱手而出。 “嗙——”的一声,一道剑气随意砸在地上,整个铸剑台裂开一条狭长的口子,一直到了越十秋的跟前才刚刚止住。 越十秋一咬牙,起身抱拳,“白老先生果真有正道风气,请恕晚辈告退!”而后他即刻化作一道遁光,刺入阴云方才聚拢的天际。 宁羡鱼拉了拉林不玄的袖子,偷偷传音,“那是白合山,如今的剑阁阁主,数百年前的剑道奇才,能与奇门天师能算作同辈,是老前辈了。”
林不玄心领神会,即刻也抱拳道: “晚辈谢过白老剑尊出手相助。”
那老剑修只是继续负着手,空中的长剑重新飘回了柳半烟的手里,他摇摇头,“是半烟欠你一情尔,老朽代之出手,已有罪过。”
然后他抬头望了望天,随口下了逐客令,“阴云密布,恐有雨惊扰诸位道友,今日已是闹剧一场,老朽无地自容,还望各位见谅,如今请自便。”
周遭群众自然也懂,连声告退,如同退潮般奔走离去。 林不玄也点点头,正欲携着宁羡鱼退走,却听台上的老剑修缓缓道: “还请林先生留步,若是无事,不妨来我无天阙喝杯茶。”
林不玄与宁羡鱼面面相觑,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 无天阙剑阁,立于大江以东,一路延伸开去,在地图上看,就如同一柄横在江州的长剑。 而阁内的风中剑气很重,像是一层无形的界限,若不是剑修或者修为不过,无意步入其中,估计能感受到千刀万剐的苦楚。 柳半烟领着二人走,路过的剑修各个打招呼,她也是点点头。 三人一时半会陷入沉默,林不玄率先开口发问: “柳仙子为何救我?”
柳半烟没有愣神,果断直言道: “半烟说过了,欠林先生一个人情而已,如今还情,很正当。”
这话倒是让林不玄有些捉摸不透,他继续问: “先前被逼入皇宫的时候,柳仙子不已经帮过我还了情?”
柳半烟摇摇头,“那是林先生的局而已…” “既然你知道我骗了你,那为什么还要还情?”
林不玄愈发不解,在柳半烟的立场,他哪是什么好人?
“骗与还情…并不冲突,也正因为那是骗的,是假的,所以半烟其实并不算是真正还了情,如今才是。有情必还,才是正道。”柳半烟颔首,话语淡然,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好。”
林不玄也点头,“那白老剑尊如今要留我喝茶,是有何意?”
“师父的想法,半烟并不能参悟,不过半烟猜想,或许是他惜才之心犯了,见林先生的道歪了,想正一正?”
柳半烟伸手捋了捋发丝,天际间的雨终于坠了下来,她递给林不玄一把伞,自己也打了一把。 “道歪了?此话怎讲?”
噼里啪啦的雨点坠打下来,将入夏季,这雨势也很有深夏的味道,林不玄撑起伞,下意识轻轻将宁羡鱼拥近了些,后者“唔”了一声,垂了垂头,却也没有跑开。 柳半烟侧目,看着两人,眨了眨眸子,只是道: “看得出林先生是修剑的,而我无天阙剑阁,在剑道这路上算得上是大离权威,林先生的剑道一开始相左了,修剑之人要时刻铭记 ——剑,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