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杜山。
李曦峻迈步出了殿,道袍上花纹复杂的中年人已经等在殿外,刘长迭抬眉看了眼他,轻声道: “恭喜贤侄突破筑基!”李曦峻颔首,客气道: “见过世伯。”
刘长迭看着白衣青年的模样,仔细一瞧,只觉他风度翩翩,沉静如雪,与记忆中很有些出入,忍不住暗暗感慨: “果然是霜雪之道适合这八公子…比之前世少些了愤世嫉俗的冷酷,多了些锋藏雪中的内敛,倒是少了名气。”
他竟然隐隐有些欣喜之色了,这么一算,几位公子唯独李曦明他不曾见过,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样,估摸着已经筑基。 刘长迭想得出神,李曦峻目光却在他身上流转一二,心道: “家中说此人兴许有命数在身,看着这模样是没跑了!”
刘长迭一介散修,身上着的竟然是羽衣,整个李家也就李曦治攀了杨家的亲才穿得起,一眼就知道不是寻常人物。 刘长迭反应过来,笑道: “贤侄,大阵已经布置完毕,只等贵族来验看。”
李曦峻一抬手,随着他出去,便见刘长迭笑道: “这大阵全齐水德,以五水布阵,十个阵台遍布青杜山,能变幻五水阻敌,我称之为【五水御乾阵】。”
“只要贵族运起这大阵,就有水浪勾起湖水水脉和青杜水脉辅助抵御阵法,共有五重水相,至少能抵御筑基中期修士。”
李曦峻与他驾风而起,停在山顶上的天空之中,刘长迭从袖中取出一枚小旗来,轻轻挥动,回头笑道: “这大阵结合了我毕生所学!敢说如今江南的所有筑基阵修都要甘拜下风,那万华芊从地里爬出来修成筑基,说不准还输我一筹!”
也难怪他这样吹嘘,越国的阵法师总是绕不开万华芊这个名字的,乃至于越国流传的数种阵法阵势简化都是出自他手,万华芊的名字比当年的李尺泾都差不了多少。 “只是万家的阵法传承…到底流落到了何处!”
李曦峻被他这么一提,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这个念头,万家的覆灭是李通崖亲笔所书的,汲家的遗产如今也通通到了李家手上,毫无所获。 “兴许被汲登齐送到镗金门去了。”
他正想着,整个青杜山顿时灵机大变,十道寒芒迅速升起,流淌出一片湛蓝色的光幕,自天顶落下,刘长迭解释道: “这第一水相乃是渌水,唤作【晨蒙】。”
他轻轻掐诀,湖上顿时升起灰蒙蒙的水雾来,迅速弥漫开,隔绝灵识窥探,如丝如缕的水雾迅速攀登而起,向这李曦峻衣袍缠绕而去。 李曦峻浮现出讶异之色,轻轻挥袖将之打散,这水雾犹如附骨之疽缠绕上来,他运起瞳术,顿时将这雾气看了个通透,显然这水雾对他并没有什么作用。 李曦峻却也不以为怪,他是瞳术与箓气相互加持,要是看不透才有问题,却见刘长迭道: “这一重水相若在,多少练气修士围攻也是白搭!”
他又掐诀施法,轻声道: “【虺流】” 青杜山周围的湖面顿时沸腾起来,化为一只只灵动狡诈的水虺,在湖面上扭动着身躯,手中的兵器不断挥舞,显得很是凶煞。 刘长迭解释道: “这同样是面对练气修士围攻,这些阵法唤出来的水怪藏身雾中,更能攻敌守阵。”
“【清元】” 这水相又添一层,刘长迭身上浮现出绿灰色的光彩,整个人似乎都轻盈了几分,显然是加持己方的阵术。 这倒是不算什么出彩了,反倒不如前面两层水相惊艳,刘长迭也明白,并不多说,手中法诀一变: “【不浮】” 李曦峻脚下的法风顿时一沉,在空中有些站立不稳,不得不升起法力对抗,可这沉重之意颇为奇特,有越演越烈之势,疯狂消耗着他的法力。 刘长迭露出得意之色,笑道: “多亏了这府水之中的奇品,竟然具备不少弱水之能,我才能将这一层禁空法加持到这种地步!就算是筑基修士在这等消耗面前也要掂量掂量!”
李曦峻讶异挑眉,这法术与寻常的禁空颇为不同,竟然随着时间在不断加强,心道: “听闻这府水是嫂子拿出来的…她话中没有说什么,可明明就是颇为珍贵之物…多半是府水中相当少见的高品,这下欠了人情了…” 刘长迭兴在头上,手中法诀再变,叠出的最后一层水相,笑道: “【层流】” 周边的湖面顿时波涛大作,迅速涌动起来,顺着山脉不断往上爬,将整座湛蓝色的大阵迅速覆盖,保护的严严实实,湖水灰黑,显得很沉稳。 李曦峻仔仔细细看了,直到刘长迭松了法术,一切水相迅速恢复原本的模样,他才叹息道: “我家左右推辞,世伯不记恨在心,甚至还更加用心铸造法阵!这怎么好意思!”
李曦峻当然明白自家给的那点东西实在不够打造这样的大阵,刘长迭不知道私底下塞了多少私货进去!这恢宏程度哪里是寻常的筑基阵法? 他心中叹息,摸索衣袖,又取出一个储物袋来,想要补给刘长迭,却见这人用力摆手,沉声道: “长迭这么多年过来,也不是当年那个蠢货了!多少人在背后盯着我…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无论如何,莫要讲什么人情,讲到了底不会拖累贵族。”
李曦峻微微一窒,正如他所言,刘长迭闯荡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楞头青了,看得出李家三番五次的补偿他就是不想欠下人情,以防最后出了事拖到自己身上…可这心思终究是绝情,李曦峻一时难以回答。 刘长迭却很阔达,温声道: “这是报给渊蛟的,我明白很多,若是贵族还信得过我的人品…就不要再塞一些灵石过来了。”
他眼神纯净,语气坦坦荡荡,一口把李曦峻的话语堵死,轻轻一笑,迅速转移话题: “诸位公子我都见了一面,唯独不见曦明贤侄…不知…” 李曦峻礼貌一笑,心中微微难过,回道: “曦明正在闭关突破,倒是不巧…” 刘长迭只好点点头,有些可惜,他的女儿前世就是李曦明的妾室,说起来与李曦明有些交情,甚至李曦明之子李承晦就是在他手下学习阵法,这么一说,有点想念起那徒弟来,笑着道: “听闻明阳育子最易,不知是不是传闻,敢问曦明公子嗣后如何?”
李曦峻心中却正为这事情发愁,李曦明的长子才测了根骨,竟然身无灵窍,让他的心情灰暗许多,只摆手: “我看是谣传,明哥儿少嗣绝灵。”
这话把刘长迭震住了,心中咯噔一下,恐怕自己不知不觉中又搞砸了什么,暗道: “怎么会…怎么…孟灼云是海外孟氏,李家也是筑基后裔…怎么会…” 他脑海中浮现那徒儿的乖巧模样,实在是按耐不住,心中突然漏跳一拍,问道: “老夫多问一句?明公子夫人是…” “安氏。”
“安氏!”
刘长迭缓缓闭目,李曦峻觉得他问的问题总是稀奇古怪,只是刚才那一段话语太过诚恳,李曦峻也顺口答了。 刘长迭心中已经是苦水直淌,心中苦涩: “兴许是孟灼云死在了前来的路上…完了…全完了。”
他忽而觉得如坠梦中,手脚烫了一下,本来平和的心情一瞬间被破坏了个精光,失魂落魄地站在空中,两眼低垂,就连身旁人唤他也听不见了。 他身体还在呆呆行礼,心中已经是碎了满地,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到了镇中,只走了两步,抬头眯眼去看,上头的牌匾写的是胡府。 他已经不知不觉回到了前世的府中,挂着却不是刘府,只好回头退去,痴呆得仿佛被摄过魂,灵识颤颤巍巍地从府中迅速扫过。 刘长迭隐隐约约听见一阵柔歌声,身形只是一个闪烁,即刻便落到了这胡府之中,一女子正在院中歌舞,神色惊恐,显然是有修为在身,被他的灵识所惊。 她眉目清秀,有种凄苦的柔美,身体虚弱,显示出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风姿,修为远远不如前世的胎息五层,而是堪堪修成玄景。 可刘长迭的筑基修为是实打实的,顿时哗啦啦跪倒一片,胡柳氏脑袋紧紧贴着地面,恭声道: “不知前辈……” 刘长迭只觉得胸闷气短,啊地答了一声,妻子就这样跪在他面前,胡客卿后知后觉地追出来,匍匐在地。 “晴儿…” 刘长迭哑然地念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来寻她。 他重生的那一刻欣喜若狂,太多的遗憾惋惜摆在面前拯救,脑海中竟然没有一点妻女,如今明白,自他重生的一刻起,他打心眼已经是看不上柳氏了。 哪怕有几十年夫妻情,可他欣喜若狂…他真的不会是前世那个幸进之徒,杂气修士,不会是那个无能的刘长迭! 他会是筑基修士!他甚至会是紫府修士!他要娶的是仙门仙子!他要抱的是世家可人儿! 他内心深处卑鄙地想着前世通通可以看着不做数,这辈子将遇到的女子,性情容貌哪个都胜得过柳氏,夫妻本谁也不欠谁,为何要去娶一个村姑? 于是他一口气忘了几十年,哪怕一点都不曾记起,偶尔被触动也是失笑地抛到脑后。 可看着柳氏又惊又恐,面色一下苍白下来,刘长迭脑袋如同被狠狠凿了一锤,洞房花烛夜的娇羞、妻女欢聚时美好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喉咙像是堵了一口痰,发出难听的咳嗽声。 刘长迭一直以为柳氏是微胖的,因为这个很长一段时间不甚喜欢她,直到她用她温柔的耐心和倾慕让他迷醉。 他如今才发现她也有瘦骨嶙峋,憔悴柔美的一面,前世是因为爱他,故而眼里有光。 胡客卿则面色骤变,喃喃道: “晴…晴儿…!?”
他面上浮现出一瞬的羞辱,可很快消失不见,柳氏不过是一小妾,若是能得到筑基喜欢,自家的荣华富贵可就享不尽了! 胡客卿谄媚道: “大人…大人…这是雨晴…最会歌柔美之曲…” ‘只是前些日子掉了胎,有些虚弱…’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可刘长迭筑基灵识一扫,早已经看得明白,甚至知道是被哪种寒药所害,只眼看胡客卿去推搡柳氏。 柳氏又是不解又是惊恐,颤颤巍巍地倒在他面前,刘长迭早是人精了,看得两眼生疼,叫道: “该!”
他又哭又笑,驾风而起,口中一片腥甜,骂道: “我该!”
刘长迭逃跑式的驾风而起,他在东海死里逃生这么多年,却从没有一次飞得这样快,柳氏的眼神和处境仿佛一把仙剑,只要他稍稍一顿就能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我重生了多少年…一心只顾中饱私囊,满腔贪欲只为夺人机缘,误了多少英雄良缘?不说阻止魔灾大雨,可曾救一人?”
“我本该自有分寸,不过是一庸俗胆小凡人,可重生一世浪费了多少灵物!毁了更多英雄的机缘,魔灾之中少了多少少年英杰?结果害了多少百姓!”
时至今日,刘长迭恍然大悟,他的重生从头到尾都是一曲蹩脚的小剧,是庸才白白据了良缘,让更有才能的人惋惜而去,他不是什么英雄,甚至有些鼠目寸光,再活几辈子也是这个模样! 害完了他人,还害了妻女,害了兄弟,还害了长辈,只看一看前世的妻子没了自己相救,在柳家衰败的大势中落得怎样一个凄惨下场。 “嫁作小妾…被迫害失子…前世那样一个可人儿…如今形如枯槁。”
李家的修士很多,可修士嫁作小妾可以说是很罕见的,显然是柳家在争斗之中落败,她不过是一小小的旁系,更是落到这种处境了! 他虽然不在李家,却很了解李家局势,心中百般滋味,浮现出她微胖脸上的笑颜,又被那张惊恐的脸狠狠撞碎,哽咽道: “不过空得一身修为!”
刘长迭当然可以视而不见,他明明没有欠过她任何东西,这个柳氏本也不是前世的柳氏,刘长迭真是自诩自私自利最好,可他到底有点良心。 “晴儿…渊蛟…承晦…阿囡…” 夜幕深沉,这点良心让他堂堂筑基修士软了脚,如同断翅的鸟儿落下,坠落在湖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