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推门进来的林小麦,林佳茵也是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姐姐……你怎么来到这儿了?”
跟在林小麦身后走进来的麦希明,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妹妹,说:“真巧啊。小麦,你说这儿有一位你的同学……这位同学在哪儿呢?”
一言惊醒地,林小麦指了指热灶旁正给二舅打荷的肥仔健,说:“就是他了,大名叫黎健生,我们叫他阿健。”
眼看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林佳茵说:“姐姐,我们刚看完肥健二舅给我们演示的‘清蒸麒麟猪’,现在人家忙起来了,我们到外面去说话,别在这儿打扰到人家……” 这时,只见二舅大刀片开一条梅花里脊肉,原片剥落筋膜,刀切均匀成条,拍得肉质松散,再蛋清冲调挂糊。二分面粉一分淀粉,麦希明看着二舅手腕柔柔转圈,如耍太极云手般圆转如意,识货之人一看,就晓得二舅这般三转两圈,那肉已是均匀挂糊,不漏不稀不稠,等一会儿下锅炸将出来,必是一锅好肉。 麦希明没有动脚步,别的人也就没有动静,都站那儿看二舅做菜,只听二舅喊:“阿健,炸肉定型,你还记得么?”
阿健连连点头,中气十足地高声道:“单兵入海定海猴,二进宫词心酥透。三兜两炒挂茄汁,葱姜增香莫少蒜。二舅,交给我好了……咦?二舅,你这不是做咕噜肉么?怎会成了大红电光炮的造型?”
阿健手里举起的里脊肉,却是裹上了一小节胡萝卜,红肉红缨,跟绝迹城镇已久的鞭炮倒是有九成相像……二舅笑着说:“禁鞭炮总不能禁到饭桌上吧?来一道喜庆菜,叫做‘鞭炮一响男儿抱枪’。来吧,赶紧动手,你来炸肉,我调和酱汁。”
甥舅二人摆开架步。烧油三分热,肉卷贴边滑落,甫一进锅那看着平静的油锅就噼里啪啦地炸起来。肉一变色即用大抄子捞起,须臾三斤肉鞭炮定性了个差不离。远远地看着,林小麦微微点头:“唔,肉在蛋清的作用下挂了白色,胡萝卜仍旧保持原来的模样……难怪要用胡萝卜,耐炸。这会儿看着还不像,待会儿用咕噜汁挂上色,才是正经的鞭炮一响。二舅象形菜做得地道啊……佳茵,你记得炒热厨这一块,还有谁擅长做这种意头菜的么?”
林佳茵说:“从前的话,那可就说了……可传承到今天的,就真没有几家。文昌鸡的邹叔叔……菌菇肴的文姨……浪里白水鸭……左右不超过五六家了。二舅这种算是后起之秀,能够自个儿琢磨复原出麒麟猪,又能够传承下这道从解放前侉子菜里转化过来的‘鞭炮一响’……真是很了不起。”
再次把手机拿出来,调近了焦距对着灶头方向拍摄,程子华完全不顾手机电量已经开始变黄,一边调拍摄精度,一边说:“这还是一道老菜式?”
点了点头,林佳茵说:“对,是很老的菜。咕噜肉、咕噜排骨本就是粤菜里的经典菜。从前的人啊,缺油少盐,席面上一道油炸香口的咕噜肉,又香脆又解馋,而且里头都是肉,真是老人孩子喜闻乐见的。就为了个咕噜肉,我们那边从前还出过一个惨事……” “就很久之前,在我们那一块有个孩子,姓巣……就是这个姓氏比较罕见,所以我才记得爸爸跟我说的这个事情……他爹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他娘寡母带娃,他娘在厨房里帮忙,也不是什么好活计,饭点前洗菜洗肉收拾海鲜,饭点后洗刷如山碗筷。巣小哥从小被母亲带在身边,那座望海楼的老板就当养只小奴才似的收留了他,也跟在娘身边干杂活。”
“望海楼名字虽带个‘海’字,做的却是北佬菜……那年头,也很难讲什么正宗不正宗,一个酒楼既卖荷叶饼烤鸭、小吊梨汤、它似蜜、软肉段、状元烧饼,也卖老火靓汤、白切鸡、菜心炒牛肉。反正什么赚钱卖什么。其中咕噜鞭炮肉,是卖得最好的招牌菜,又鲜亮好看有排面,又实惠美味管饱,吃不完还能打包……第二天买个馒头一夹,神仙不换。巣小哥争气,小小年纪读书好,被城里洋学堂的神父教授看中了,愿意免费收他入学,他娘也高兴,问他想吃什么,巣小哥就想要吃咕噜鞭炮肉。”
林小麦忽然插嘴道:“你说的是‘火烧望海楼’惨案吧?别说了……都过去多久了。我来长话短说吧,那巣小哥他娘问老板讨了一份咕噜鞭炮肉,带回家给儿子吃。巣小哥一时好心,把这份肉去送给了洋神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洋神父当天晚上拉痢闹肚子,折腾了一宿就没救回来……” 小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收敛下来,林佳茵慢吞吞地说:“洋学堂的人当时就不干了,把帐全赖在巣小哥和她娘身上。气势汹汹地杀上来……那年头洋人一条命,顶华人十条命,巣小哥和她娘当场就被洋人们打死,那些洋鬼子杀红了眼,不管望海楼掌柜全家当街跪地求饶,把无辜的老板并伙计们,全部当街枪杀。最后堵住了店门口,一把火把望海楼烧了!更可气的是……当地官府畏惧洋人威风,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杀人偿命四个字,竟成了一纸空文。”
仔细听着她们说话,麦希明脑海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黑曜石般的眼眸底下,尽是同情,轻叹道:“从来强国有地位,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啊……还好现在已经不会有如此惨案发生了。”
一边支棱着耳朵听故事,一边始终保持着关注热灶那边的动静,程子华打断道:“看看,二舅调和的咕噜汁颜色真好看……而且,为什么明明是本地菜,却会放入番茄酱来调色炒制?难道这又是一种中西融合的做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