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徐溥之言,朱厚照没有接他的话语,反而转头望向马车的车厢前方,轻嚷了声:“小郑,你听到没有,你家老爷又要谈起政事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轻笑声已自前面传来:“朱公子,我家老爷就是闲不住。不过,就要怪你了,这可是你挑起的头。”
正是那郑管事的声音。 朱厚照也轻笑了起来:“对,应该要怪我。我不该挑起这话语,刚才看到那二人颇可怜,才有感而发,更不该与先生谈论政事。”
徐溥亦脸带笑意,他那会不知道朱厚照这是有意提醒他,郑管事在前方,不宜多谈政事,点到即可。 朱厚照如今的身份只是一名读书人,此番离京是为了增长见闻,当着郑管事的面,去谈这些朝堂大事不太合适。况且这些朝堂大事本就不是普通读书人能随意谈论的。 过得片刻,朱厚照问道:“小郑,何时能到淮阴驿馆?”
“朱公子,按原来的行程估算,在申时应该能到。但刚才耽搁了数刻钟,所以要晚一些了。”
“无妨,不急,那就慢慢来。我和先生多聊一会。”
朱厚照应道。 徐溥微微摇了摇头。 马车又行驶了好一会,朱厚照却道:“先生,今日我们不驻淮阴驿馆了吧?”
未待徐溥回应,前方的郑管事已经说道:“朱公子,若不驻淮阴驿馆,那我们是要进淮安城去?”
郑管事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兴奋之意。 “那可就要得到先生的首肯。”
朱厚照轻笑了声,对郑管事的插话并不介意。 “昭之,为何不驻淮阴驿馆?驿馆里一应俱全,甚么也不缺。”
徐溥终于说道。 “先生,离京一个多月来,我们都驻在驿馆,虽然里面东西不缺,但住得多,终归会有些腻了。”
“我等又非出来游玩,投宿哪里又何须这般讲究。况且,明日仍要赶路。”
徐溥摇了摇头。 说真的,徐溥并不太愿意进淮安城,这并非是他不知道城里丰富多彩。 他更多考虑的是,投宿驿馆会更加安全,毕竟驿馆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进的。 若进淮安城,那便要投宿客舍。 既然是城中的客舍,那么三教九流,甚么人也有,安全自然大大不如驿馆。 但这不够安全也是徐溥觉得而已,在他看来,无论朱厚照怎样隐瞒,其东宫太子的身份是变不了的。 换句话说,是徐溥替朱厚照的安全着想。 “先生,有小鼎他们在,自会安排妥当,进淮安城又怎会耽搁我们赶路呢,你就放心吧。”
朱厚照似乎猜知徐溥的心思,轻笑了声。 朱厚照敢这般提议,他自是有底气的。不说他的那些护卫,仅凭他自己的武艺,对付数名普通人亦轻而易举。 如今他表面的身份,只是一名出外游历的读书人,除了他的护卫和徐溥之外,徐溥的一众下人,包括郑管事等人并不知朱厚照为何许人。 听得朱厚照语气中的坚决,徐溥又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就进淮安城吧。”
在车厢前静静等待的郑管事脸色一喜。 “小鼎,传令下去,今日进淮安城。”
朱厚照笑了笑,对着车厢右侧轻嚷了声。 何文鼎仍在马车右侧伴行,听得朱厚照之令,随即应了声诺。 --- 淮安府,可谓地当冲要。东临黄海,京杭运河更临城而过,虽没崇山峻岭,亦能控制南北交通与东西往来。 大明立国之初,淮安府本直隶南京,但太宗文皇帝迁都京城后,便改属南直隶,以山阳县为府署驻地。 淮安城,有新城和旧城之分。 新城在北,旧城于南,两城相隔约莫一里余。 朱厚照他们一行人所进的却是旧城。 旧城的城墙高约四丈,城之周长约莫十余里,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分别为瞻岱、迎薰、庆城和承恩。 进得城来,车队沿着近二丈宽的青石长砖铺设的大街,走了二刻钟左右,便到一间名为“云来”的客舍。 这客舍虽然内有庭院,却不算大,不过二十来间厢房而已。 但此刻,除了朱厚照这一行人,这里再无其他人客,皆因在何文鼎等人提前打点之下,今晚的整座客舍已为他们这一行人所独享。 稍加安顿,朱厚照已领着何文鼎和刘瑾二人,往徐溥所居的那间厢房而去。 刚靠近那敞开的房门,里面传来一阵轻笑,似乎是徐溥的声音。 “先生,何事这般喜悦……”朱厚照嘴角带笑,已一步迈进那房内。 厢房内的陈设也甚为简单,一床、二桌、数张椅子。 此刻,这厢房内只得徐溥和郑管事二人。 徐溥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茶水,那郑管事正站在他身旁,二人均笑意满脸的模样。 见来人是朱厚照,那郑管事马上轻唤了声:“朱公子……” 朱厚照听得微微颌首。 “昭之,你这般匆忙而来,可是有事?”
徐溥却问道。 “先生,无事就不能登三宝殿么?”
朱厚照轻笑了声。 “看你说的,这里又不是三宝殿,有事无事自然均可来。”
徐溥也笑了起来。 一语刚了,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杯子,凑到嘴边小抿了一口。 “先生,学生看你和小郑均笑意满脸,这是因何事?”
朱厚照又问道。 徐溥还没有回应,那郑管事已抢先道:“朱公子,我家老爷的新宅,明日即可落成。”
“原来如此,新宅落成实乃大喜事一桩。先生如今一定想快些看看那新居何般模样吧?”
朱厚照望着徐溥打趣道。 徐溥笑而不语,缓缓将手中的杯子放到桌面。 “朱公子,离京以来,我家老爷就常唠叨,每隔数日就要问问小的,这新宅什么时候能建好,建好了又会是什么模样。”
郑管事的声音又响起。 “小郑,你比老夫还唠叨得多……”徐溥听得顿时转头望向那郑管事,口中轻啧一声,脸上的笑意依然不减。 郑管事也笑着:“老爷所言极是,是小的更唠叨一些。”
朱厚照瞥了瞥眼前两主仆,见二人这般融洽,暗暗点了点头。 “先生,如今我们已身处淮安城之中,宜兴离此地亦不远矣,快则六七日,慢则十日,定能回到。”
徐溥听得“嗯”了声。 “先生,学生见得你这般欣喜。那座新宅到底何般模样,学生如今也甚为期待了。”
朱厚照又道。 “朱公子,据我家老爷族人寄来的书信,那新宅乃前后三进……”郑管事又道。 话音未落,徐溥已经轻喝道:“小郑,你还唠叨呢……” 郑管事讪讪一笑:“老爷,小的不说就是了。”
朱厚照随即轻笑起来:“小郑,难怪先生说你更唠叨,这回我可是相信了。”
在郑管事略为尴尬的目光中,他继续道:“小郑,我要与先生说一会私己话。”
不用朱厚照再多言半句,郑管事已知要做什么。 只见他躬身应了声诺,便往房门走去,伴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刘瑾和何文鼎二人。 对于朱厚照的举动,徐溥微微一笑,他本就已猜测朱厚照不可能无事上门。 随着三人把房门关上,朱厚照挪了张椅子,坐到徐溥身边,这才轻声道:“适才听得先生提及盐政,但在马车上实有不便。学生虽心痒难当,但也只得等投宿后,再来听先生详述一番。”
徐溥“哦”了声,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朱厚照嘴角带笑,问道:“先生说盐政大坏,不知是如何大坏?”
徐溥似乎就等着他这般问,轻叹道:“昭之,皇上曾有圣谕:近来法令纵弛,奸弊日滋,盐徒兴贩而巡捕不严,课额亏损而侵欺罔治。 势要占中,而商人之守支不前,小灶贫难,而豪强之吞噬不已,加以公差等人员假托名目夹带私贩,漫无纪极,以致盐法大坏。”
朱厚照嘴角一扯,这不就是弘治皇帝擢升王璟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让其去清理两淮盐政时所赐敕令的部分内容么? “先生,都察院的王右佥都御史,开春之时,不是奉旨前去清理两淮盐政了?”
徐溥摇了摇头:“凭他一己之力,又有何用?”
“先生的意思是,王右佥都御史将无功而返?”
徐溥嘴唇紧闭,只微点了点头。 “那先生以为应如何?”
“难……”徐溥只回应了一个字。 朱厚照挠了挠头,原以为能从徐溥口中听到些什么。那料到,徐溥只提出问题,不去解决问题。 --- 朗月挂于天空东边。 已近二更时分,云来客舍的大门早已紧闭,大部分的厢房更已漆黑一片。 不过,朱厚照所在的厢房却是例外,此刻依然光亮不已。 陈大、赵五和钱六三人正守在他的厢房前,那房门紧紧关闭着。 厢房内,摇曳的烛光映照下,只见朱厚照双手抱臂,端坐在一张椅子上。 何文鼎和刘瑾则分列其左右两侧。 另有两名身材颇为瘦削,身穿粗布衣裳的陌生人,躬着身躯,毕恭毕敬地站在朱厚照跟前。 其中一人,正低声向朱厚照述说着甚么。 朱厚照听得,时不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