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素卿接着道:“这世道,最难测的是人心,人心若是变来变去,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我之所以想找你来作一段时间的接班人,是因为我希望没有看错你,你是一个有豪气的人,性格秉直,读的书多,有学识,能够看得更远。这次我被朝廷问罪,是因为权贵们翻云覆雨,蛊惑了圣听,骗得皇帝团团转。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机密泄露才造成这样的结果,所以我很不甘心。同是一个姓氏,一条血脉,我却恨不得生作其它国家的人。咳咳……”王直道:“明朝这么多年,禁令森严,私商难以行路,尤其海禁,但是越禁从商的人越多。朝廷为朝廷的利益,却无法阻止民众获利。《逸周书》引用夏朝的名言,说‘中不容利,民乃外次’,其实大家都往外跑,是因为国家无法容纳民众的利益啊。往昔宋朝的时候,那可比现在宽松多了,市舶司不至于废来恢复废去又恢复,关关停停,政策不会像如今这样朝令夕改,那时候沿海岸往来互市,各随所愿,一片盛大的景象。”
“是啊。所以我就改姓了宋姓。”
宋素卿继续道:“日本人都崇拜宋元之人,因此长久以来都没有归附中原,是‘不庭之国’,至今称呼中原人为唐人宋人而不呼明人。因为太祖朱元璋他一个人的好恶,造成现在的处境。所幸燕王曾有一定程度的改善,但是也并没有改变这个国家重农抑商的本质。虽然没法名正言顺的继承建文帝一脉,但是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慢慢改变这个国家,改变人们的看法。赚更多更多的钱,沿海的人们都能受到实惠。只是……”“只是官员们比较难缠。当皇帝的更是难以捉摸。所以我才想不去考进士吃他们的饭。”
王直道,“现在就一直挺好,在商会里干活,比当初当讼师挣得多了,而且不用费那么多口舌。我觉得谈价格,比讲道理简单。”
“你年纪轻,如真有此见识,便可得安慰。”
宋素卿笑了笑,道:“不过你过于‘直’,反倒不好。官场和朝廷岂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揣摩得透、说得清的。正德在位的时候,我都忌讳他三分,当然他也不是十分信任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小心得紧。”
宋素卿停了停道:“你看前任知府翟唐,只是因为得罪了厂子里头的人,就被贬去了云南。这新任的高大人,倒识相几分,方能坐稳他的位置。人道是带两个口的,你可千万别惹他们。”
陶翔又来催促,道:“王哥,你快点。大人的使者时不时都来查下岗,你不要让小弟们难做啊。”
王直不由站起身,宋素卿道:“好吧,不聊这些腐朽的东西了。”
王直跟陶翔说道:“马上就走。”
陶翔说了个“行”便出去。王直嘱咐宋素卿将药喝下去,宋素卿拗不过王直,便拿起碗,喝了几口,停了停,咳嗽了几声,碗里的药都荡漾了出来,洒了不少。王直无奈道:“我这就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这里的牢头我都打过招呼了,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你安心休息。反正你应是无罪的,说不定哪天就放出去了。”
宋素卿道:“是的。得听来自北方的消息。”
宋素卿将没有喝完的药方下,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朝窗棂外遥望。想必商会这次也是跟朝廷的各路高官、厂子里的宦官打通了道路的,需要一点点时间而已——不过宋素卿的一脸忧愁,恐怕担心的并不是这些。王直出了门,跟陶翔他们告了个别。远远地便望见,一条来自海外的双桅船,沿着甬江往四明驿方向驶去,肯定又有不少货物到达码头。王直见天还早,天气也不错,就去大街找宋氏商团的堂口。宁波的大小集市很多,这个最大的集市就在月湖边上。集市贩卖衣食住行用各类商品。有集中销售红雕漆器的店子、卖笔墨纸砚的店子,有卖纸伞油伞的;有茶行,专门销售茶叶和茶瓶,茶瓶有木制的,有陶瓷做的,更有纯银打造的,种类繁复。旁边紧挨着的即是一家银饰店,而说起陶瓷,市集里比较多的就是瓷器商铺了:有元代的青花瓷,宋代的龙泉窑、景德镇窑、内窑瓷器,甚至名贵的定窑白瓷,也有近年产的明代瓷器,还有各式景泰蓝搪瓷产品,使用各种工艺制作成的瓶瓶罐罐及各类看盘摆件,在一家家店铺前面摆得满满。来往的日商、朝鲜商人及西洋商人多在前面驻足、观摩或者跟店主讨价还价。西洋商人主要分三类,阿拉伯国家的商人,诸如佛郎机即葡萄牙等欧洲国家的商人,以及来自东南亚夷国的商人。明朝人管来自欧洲的商人叫番夷,日本人则称呼其为南蛮。葡萄牙人将来自美洲的一种植物西红柿带到了集市贩卖,所以人们管西红柿叫番茄(或蕃茄)。王直买了一个番茄,边吃边在人群里穿梭。很快的,他找到了那座堂口,宽阔的门庭外,牌匾写着:“宋氏商号”,一看就是一间什么都卖的杂货铺;左右门联一副,左刻:“货资流通招万宝”,右刻:“福祉绵远利万家”。王直咬了一口番茄,暗忖:“这门联刻得都跟市舶司的门联有点儿近似,莫不是要和官方分庭抗礼,一较长短?”
再想想宋姐是何其人等,敢这么写那也挺自然。门前有个十几岁的小伙计,见王直到来,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王直说道:“带我见见掌柜。”
小伙计带着王直径直走向柜台,掌柜不在,伙计便去内屋叫唤,过了一会儿掌柜出来,看到王直,开口就说:“小伙子,有什么事情?是要购买什么商品么,我们这里囤积的货物应有尽有,价钱都比外面便宜至少一折。”
王直往旁边望去,柜台前面的展台上摆放了一个地球仪。王直回忆起少年时,去杭州的宋氏商号,见过形制类似的地球仪,也正是那个时候,宋素卿告诉王直地球是圆的,而且天下有无数的国度,不是只有明朝才有皇帝。王直指着地球仪道:“我是来找人的,宋老板叫我来的。”
说着将宋素卿的十字架给掌柜瞧了瞧。掌柜首先是惊愕,但是看到了十字架,便往门外周围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拉了下王直,道:“嘘……阁下请跟我来。”
掌柜叫小伙计看门,自己领着王直入了内屋。内屋摆设更为新奇,有一道绘有宁波城海岸图景的屏风。屏风侧一个桌上摆着一件凤尊,另外的茶桌上摆放了几件不知名茶器。一副黑色的日本武将盔甲,对着一副银白的西洋重型盔甲,被支架架在门廊两侧,让人望而生畏。两人徐徐穿过门廊,进了另外一间屋子,是一间书屋,书屋里面有各式中式典籍。掌柜移开书架上的一块盒子,“咚”地一声,屋子角落的书架开启了一道门,是一个机关。掌柜领着王直,推开转门,走进去——里头又是一件更大的屋子,原来这是一间暗室。进去后,有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椅子上。那人望见掌柜带了个人来,便站起身,面朝来者。王直一看,竟然是一个外国人,虽然他的头发也是深黑色,不过眼目很深,瞳孔是绿色的。那人颧骨有点高,王直揣摩了一下他的年纪,大约40来岁吧。那人见王直手中持有宋素卿的十字架,便叫掌柜出门去,独留他们两人在屋子。只听那人用汉语道:“你好!你来了。我是亚历桑德罗·佐治,中文名叫‘火者亚三’,也许你说过。不过我现在是一个死了的人。”
王直惊诧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火者亚三’吗?”
“是的,你可以叫我亚历桑德罗。”
亚历桑德罗用一个手捏成拳头拍了拍胸脯说道:“我一直在给正德皇帝作通事。只不过现在武宗皇帝大人去世了,所以我也逃难了。”
“那你跟宋氏商团有什么关系呢?”
王直问了一下。亚历桑德罗道:“我现在是商会的代理人,以前一直是宋氏商号的代理商,并且我也入股了宋氏。只不过我一直在北京做事,回宁波也是不久前的事情了。自正德皇帝病死后,朝廷一直在缉拿我。说我的国籍不明,欺骗了朝廷。”
“那你是哪国人,难道不是葡萄牙人吗?”
王直吃光番茄问道。亚历桑德罗道,“我的爷爷是满剌加国的华人,母亲是威尼斯国人,我在威尼斯国长大。年轻时一直混迹于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之间,后来才来到了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