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的确想过要你死,可现在——”厉子言狠狠一咬牙,“慕长歌,我却只想要让你活下去!”
那日,在太后寝宫中,面对苏明珠步步紧逼,他心底还不曾有过什么怪异念头。曾经盘踞心底的仇恨,甚至令他期盼着,能够看到慕长歌命丧黄泉的一刻。然而,当慕长歌不管不顾,冲进了那已经蔓延开瘟疫的房间时,他的身体所做出的本能的反应,竟然是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将她拦下。直到那一刻,所有在其心中支撑着的恨意,都轰然倒塌,那一刻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本,他也曾有过,能够亲手了结了慕长歌的机会,但他却宁可接受了慕宝筝的威逼利诱,其原因并非他难以单打独斗,而是——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与他口口声声所说的一般,亲手了结了眼前这美貌如斯,又狡黠如斯的女子!情动不过刹那,所谓的恨,也无非只是想要强行给自己一个,能够与她纠缠下去的理由。“我不想伤害你,也绝不会伤害你。”
厉子言目光灼灼,又暗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压抑痛苦,“我带你走,可好?”
“厉家的血仇,自此我便一笔勾销,我只要你跟我走,带你远离这深宫纷争,让你不必再步步为营,从此……由我来保护你,你可愿意?”
慕长歌眼波微一颤,微微眯起的视线,带着别样的一丝复杂,扫过了厉子言的脸。他动了心,她不是毫不知情,只是就连她都未曾想过,厉子言竟会做出如此决定。“信我一次,我绝不会害你。”
低沉了嗓音,厉子言格外郑重地凝视着她。厉府会如何,未报的血仇又如何,将来又当如何,他已经全都不想再去考虑了,他只想带了眼前这人离开,只想保她一世安稳周全!“你……”慕长歌微微沉了沉眉心,正欲开口,面色却一顿。不远处,有一清晰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厉子言自然也能够听得到,迅速松开手,二人很是默契地将眼底心绪收起,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不过才片刻,脚步声便近了,一张分外俊逸好看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了二人眼前。“慕二小姐,厉三公子,你们二位怎么也在这里?”
苏翰羽那温润的笑意,做的仍是滴水不漏,又望向斜靠在树下,尚未清醒的碧珠,“这不是慕二小姐身边的碧珠姑娘么,她这是怎么了,可要将太医请来一瞧?”
只消见到他的这张道貌岸然的脸,慕长歌便只觉得心头有万般恨意呼啸窜过,眼底下意识划过了一抹森寒,抬眸,却又是一张淡雅微笑着的面容。冲苏翰羽行了一礼,慕长歌从容道:“我这丫鬟,受不得热,今儿日头有些毒辣,又偏偏领她多走了些路,一个撑不住,便晕在了半路上。”
“幸亏有子言表弟路过此处,帮我将碧珠放置在了这阴凉处,否则只有我一人的话,还当真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三两句,便将厉子言为何会与自己待在一起的理由,给澄清了个一干二净。苏翰羽看似文雅,毫无攻击性,然而,单单只是他出现在此,就足以令她提起十二分警惕。他也是有些轻功傍身之人,平日走路的步子,也从未有过太大声响,方才他的脚步声,与其说是无意,倒不如说是故意踩踏出来,诚心要让他们听到。苏翰羽此人心机太过阴损,且城府极深,她与他,本也是有着血海深仇之人,可厉子言却不必与他纠缠。慕长歌不止恩怨分明,更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之人。将厉子言推出这一场纠缠纷争,就当是还了他真心诚意要带自己出宫的恩情。在苏翰羽出现时,厉子言神情也隐隐一变,试图开口时,便对上了慕长歌暗中投来的一瞥,立即又做回了那一无所知的神情。“原是这般,先前我还在想,厉三公子不是早就该出宫了么,原来是半路英雄救美来了。”
苏翰羽笑眯眯的模样,一时间让人难以分辨,他究竟只是简单的调侃,还是有着什么弦外之音。关切望一眼碧珠,苏翰羽道:“当真不必我差人去请太医么?”
“六殿下的好意,长歌心领了,只是我这丫鬟,素来都有这毛病,只消躺一会就好,着实不必兴师动众。”
说话间,素玉也已回来了,慕长歌递给她一个眼神,她登时便心知肚明,借着将碧珠搀扶起来的动作,悄悄封了她的穴道,以免她突然醒来。“那便好。”
苏翰羽笑笑,又道,“慕二小姐可是要回静贵人的住处,倘若是,正好我们可以一同前去。”
“六殿下怎的要去贵人住处?”
慕长歌面色从容,眼底暗压着的,确是隐忍许久的汹涌。“是母妃托我,定要去一趟贵人那里。”
苏翰羽道,又提了提手里的东西,“这是母妃为贵人的孩子所制的小衣裳,说是一定要让我亲自送去。”
按照宫里的规矩,后宫嫔妃在诞下婴孩之前,是不能够见到血腥的,倘若不小心见了,便是大不吉。为了驱散晦气,后宫其余的嫔妃,便会为那尚未出生的小婴儿,亲手做些个小衣裳虎头鞋之类,寓意能够庇护母子平安。虽说,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只怕连两三个期盼旁人平安的也不会有,但这样做,至少颜面上好看许多。后宫,古往今来便是这样,只要表面花团锦簇,又有谁会在意,这光鲜亮丽是用了多少人血浇灌而成?眼底寒光转瞬即逝,慕长歌面上半分礼节也不失,只从容做了个请他一同前去的手势,“贤妃娘娘如此宽厚,贵人知道了,也必定会开心的很。”
说罢,慕长歌眼角余光注意到,那面色微凝的厉子言似乎也要跟上来,她便脚步一顿,先他一步开了口。“贵人近几日又受了惊吓,如今正在养胎,经受不住喧闹,子言表弟既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那便请回吧。”
她言语清冷疏离,由不得人拒绝。厉子言下意识一个愣怔,却听懂了她想要让自己抽身的弦外之音。要走,到底还是不甘心,沉了嗓音,便听他郑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探望贵人。”
待厉子言离开后的片刻,苏翰羽状若无意道:“先前倒是并未发觉,慕二小姐与这表亲竟如此亲近。”
慕长歌唇角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随即便若无其事应道:“六殿下只怕是想错了,子言表弟性子乖张的很,更是从不把我放在眼中,真正算是与他亲近的,也就只有贵人一个。”
说话时,二人已经回到了慕长歌暂住的寝宫。她对苏翰羽的了解,远胜过这宫里任何一人。他今日前来,只怕远不止送衣裳这样简单。躲,定是躲不过的,更何况宿敌当前,她也从未想过要躲。倒不如主动试探,暂且探一探这虚实。“走了这一路,殿下想必也疲乏了,素玉,去端盏梅子汤来。”
岂料,慕长歌这话刚一道出口,便听苏翰羽极温和地开了口。“慕二小姐的好意,恐怕我也只能暂且心领了。母妃很是关心静贵人母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怎好草草将衣裳交由下人,连探望一眼都不曾?”
“二小姐这儿的梅子汤,改日我再品尝。”
苏翰羽客客气气,又面带一丝歉疚,而后,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径直便去向了慕宝筝的房间。他竟不是来试探自己的?慕长歌眸光浅浅一沉,一丝狐疑,悄然爬上了心间。苏翰羽行事,必有目的,从不做任何无意义之事。这次前来,他所为的既然不是与她相关之事,那么便是……视线悄悄扫至苏翰羽的背影,慕长歌双眸之上,隐隐凝结了一层薄冰。“小姐?”
素玉压低声音,静候她的吩咐。“把碧珠送回房间。”
慕长歌侧过身,低语道,“再看看她有没有受伤,陪她歇息一会儿。至于其他的地方,没有我的吩咐,且不可擅自行动,一步也不得靠近。”
面具男子逃脱时所留下的话,令她更是提起了十二分警惕之心。刺探敌情固然要紧,但在丝毫把握都没有之前,她也绝不会轻易送亦仆亦友的素玉去冒险。回眸望一眼重又关上的房门,慕长歌唇角淡然一挑,即便不必素玉去冒险,她想知道的,也必定有法子打探清楚。与此同时,慕宝筝房内。明明是白天,光线却被垂下的帘子遮住了大半,昏暗的房间里,安胎药的怪异气息,隐隐约约浮动着,令人心口难以控制地发闷。斜躺在床榻上,慕宝筝的声音也有些懒懒的,“身子着实不适,不能亲自接待六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贵人养胎要紧,别的,都是小事一桩。”
苏翰羽温和道。带着几分妖娆地挑了挑眉,慕宝筝轻笑一声,“那么,殿下今日所为之事,也是小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