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慕长歌出了千翠院,主仆二人一路向慕秀容所住的地方而去。走到岔路口,慕长歌丝毫都不犹豫,便迈步走上了其中一条。碧珠有些纳罕,“小姐不是要去六小姐那儿么?”
“当然是要去,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到另外一处再说。”
这时候正是府里的下人走动最少的时辰,而这条路也隐蔽的很,只是,慕长歌究竟是要去到什么地方,碧珠竟真有些看不懂了。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慕长歌才重又回到了这岔路口,而这一回,则是径直去到了慕秀容所在之处。“你留在外面等我就好。”
慕长歌道。“是,小姐。”
碧珠将手里的包袱给了慕长歌,顺从地去到了墙角等候。守在院里的,是两个干粗活的婆子,不等她们开口,慕长歌便将一早预备好的碎银递了出去。“我不过是来给六妹妹送两件御寒的衣裳,老夫人虽说还气着六妹妹,可她毕竟也是慕府的小姐,即便犯了错,总不见得连件衣裳都不能换了吧?”
在慕府下人的眼中,这二小姐虽是庶出,却极受大夫人宠爱,再者说,她给出的这碎银也着实叫人眼馋,那两位婆子登时便松了口,堆了满脸恭维的笑。“二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奴婢怎么敢拦二小姐,奴婢只是怕那屋子里的气味太腌臜,怕污了小姐的衣裳。”
婆子边说着这些,边为慕长歌开了门,又讨好道,“奴婢就守在这,小姐倘若有什么吩咐,唤一声就是。”
迈步走进房间里的瞬间,慕长歌便嗅到了一股腐朽霉烂的味道,像是阴沉沉闷了许久的味道,叫人透不过气。明明还是白天,房间里却是门窗紧闭,窗缝会透光的地方,也都被人用布条给仔细地封了起来,倘若不是还有房门透进来的光,这里面恐怕已经算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了。许是开门的声音被听见了,丫鬟巧儿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到来人是慕长歌,先是一愣,随即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奴婢见过二小姐。”
“这都是怎么回事?”
慕长歌扫了眼门窗。巧儿压低声音,“回二小姐的话,这些都是我们小姐让奴婢做的,自从小姐的脸……从那以后,小姐就多了个怕见光的毛病,不光门窗不能透光,平日里也总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说罢,巧儿又哀求道:“二小姐今儿来了,快劝劝小姐她吧,总这样闷着,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得起来?”
“先让我进去瞧瞧。”
巧儿立刻挑起卧房的门帘,又小心翼翼冲里面道了句,“小姐,二小姐看您来了。”
话音未落,一只汤碗便狠狠地砸了过来,砸的人应当是没看清楚方向,砸到了桌上,哐啷啷碎成了几片。“滚——贱人!给我滚!”
慕秀容的声音,声嘶力竭地从棉被中透了出来。“你来做什么,是要假惺惺的装你的好人,来看我如何生不如死的吗!?贱人!不要忘了,是你……是你把我害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巧儿吓的早就愣住了,不知所措,更不清楚到底应不应当将慕长歌请出去。她瞧瞧望向慕长歌,却发现慕长歌只是唇角轻轻挑了挑,面色仍旧如那宁静湖泊般,纹丝不动。慕长歌大大方方,坦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一开口,嗓音平缓。“六妹妹身子不舒坦,想发泄几句,我也是不在乎的。只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六妹妹一句,你如何会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如若真要寻个罪魁祸首来质问,只怕那人也不该是我。”
阴沉的房间里,床上的人,尽数缩在了被子里面,只有一只手还没收回去。慕秀容的手,原本是她身上唯一一处值得称赞的地方,如今也大变了模样。腐烂的疮口,密密麻麻分布其上,脓血从处理过的边缘不甘心地挤出,一处尚未愈合,另一处又开始腐烂,比那些得了麻风病的人,看上去都更要触目惊心的多。“不是你……不是你我又如何会变成今天这模样!”
慕秀容那近乎疯癫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从棉被之下透了出来,“该死的人,分明是你!是你这贱人才是!”
“你以为你躲过了这一遭,往后就能安然无恙了么!?做梦!我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慕秀容歇斯底里,棉被剧烈起伏着,却始终不见她从里面出来。听了那些个诅咒的字眼,慕长歌非但没有恼怒,唇角还浮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倘若诅咒能让六妹妹心里舒坦些,我这个做姐姐的,倒也是不介意的。但我今儿送来的这包东西,你可不要误会了才好。”
将包袱轻轻放到桌上,慕长歌道:“这是石姨娘亲手做的衣裳,托我为你送过来,好让你换洗了穿。”
听她提起石姨娘,在被子里发着狠的慕秀容,突然便安静了下来。沉默片刻,一声抽泣钻了出来,慕秀容嚎啕失声,“娘……娘啊……娘!只有娘疼我啊!老夫人你好狠的心,怎能连我的娘来探望都不让啊!娘……娘啊……女儿命苦啊!”
她匍匐在被子里,哭得撕心裂肺,听了都不免让人有些肝肠寸断。床头顶上,半根断了的布条,也在随着慕秀容的嚎啕而微微晃动。见慕长歌打量着那一处,巧儿抹了把眼泪,“自打出了事,小姐日日夜夜都有要想不开的念头,也怨奴婢一时没看好……好在小姐撕的那块料子不结实,刚上去就给扯断了,否则……”哽咽几声,巧儿又抽噎道:“求二小姐快去求求老夫人,饶了小姐这一回吧,倘若再这么下去,小姐万一哪天,真有了个三长两短,那可要如何是好啊!?”
慕长歌缓缓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这又是何必。”
慕秀容的痛哭失声,似乎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慕长歌就已经起了身。见巧儿要将自己送出门,慕长歌示意她停下,“不必送我了,六妹妹如今这模样,没人陪着她,我着实不放心。”
“石姨娘送来的两件夹袄,你也仔细收好,倘若你们小姐不想穿,倒也不必逼她。”
巧儿微微一个愣怔,似乎还有些不解,正想要问上一问,慕长歌已经走出了房间。只是隔着一扇门板,这外面的气息比里面不知要干净了多少。慕长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看向了那两个守门的婆子。“石姨娘也是爱女心切,倘若有人问起来,不必说我来过,更不必牵扯上石姨娘。”
得了好处的两个婆子,连连作揖,嘴上也不断地应承着,“二小姐只管放心,奴婢绝不会乱说的。”
“那就好。”
慕长歌唤了一声碧珠,正在晒太阳发愣的碧珠,赶忙便跑了过来。“小姐见着六小姐了么?”
“算是见着了吧。”
慕长歌轻轻弹了弹衣裳边缘,“回了千翠院以后,先帮我烧洗澡水。”
那房间里涌动着腐烂气息,简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牢牢附着在她衣裳的缝隙之中,眼睛看不见,却总觉得有股子湿漉漉的潮气。这叫人全身都有些不舒坦的潮气,直到慕长歌仔仔细细洗澡过后,才算是彻底消散了个干净。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小厨房也开始飘出了饭菜的香气。正当慕长歌刚刚换好衣裳,碧珠也预备要去小厨房端菜的时候,千翠院的院门被人砸响了。平日里,若是有人来,敲门的动静也必定是客客气气的,今日这急躁的声响,无端端砸的人心头有些发慌。有婆子开了门,进来的竟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朱砂。朱砂往日见了慕长歌,总是客客气气,今日这态度也有了些不一样,隐约透上了几分强硬。“奴婢见过二小姐,大夫人让奴婢来请二小姐去一趟。”
慕长歌尚有些湿漉漉的乌发,还随意披散在脑后,她随意地拨弄了几下,漫不经心道:“母亲找我是有何事,怎的如此着急?”
“二小姐还是别耽搁了,这是大夫人吩咐奴婢做的,奴婢也只管传话,管不了别的。”
朱砂的回答,很是一板一眼,碧珠倒有些恼了,“夫人都不曾对我们小姐说句重话,你一个丫鬟,倒在小姐面前拿腔拿调起来了?”
朱砂用力一抿唇,看向了碧珠一眼,又缓了语气,同慕长歌道:“还望二小姐不要同奴婢计较这个,奴婢左右也不过是个下人,主子如何吩咐,奴婢就要如何来做。”
“罢了罢了,我何时计较过这些。”
慕长歌皱了皱眉,“你不说,到了我也自然知晓,只是如今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总不好就这样去到母亲面前,再着急,也总要让我稍稍绾一下头发才是。”
“是,二小姐。”
说完这句,朱砂便又垂首不语了起来。“碧珠。”
慕长歌神色从容,“走,先随我回卧房,绾起头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