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潼其人,乃是老皇帝那一辈的兄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年少时关系倒也不错,一直是老皇帝的坚定支持者。
这也是他如今能依旧留在京都,且活得这般滋润的原因。 真的不能小看这些上一辈的王爷,方林过来这里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且并未真正接触多少皇家秘事,并不知晓这位王爷在大周朝所真正拥有的能量。 否则当日在朝堂上,他即便还要反唇相讥,态度也多少会再恭敬一些的。 因为真的,如今虽已不是他们叱咤风云的那个时代了,但周潼这些上一辈的王爷,其遗留的影响力,真的不可小觑。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出身寒门的李相,年少时便接受过不少贵人的提携,其中就有当时不说权倾朝野,至少位高权重的潼亲王。 到了今时今日,在并不违背大是大非的原则的情况下,李相所分管的吏部、刑部、工部衙门中,周潼想安排什么人,提携什么人,真不是什么难事。 而像周潼这样的,其实并不是个例,皇亲国戚这道身份所蕴藏的能量,其实要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 事实上,抛开那些古老的强大氏族,许多新兴的门阀士族的背后,都能看见一些如周潼这样的皇亲国戚的影子。 或者直接说,除开一些极少数古老的强大氏族,再除开一些本身就出了不少能人大吏的新贵,大周的这些门阀士族,至少五成以上,背后站着的其实都是一个个像周潼这样的皇亲国戚。 别看这些人现在手里并无多少实权,单单一个皇家中人的身份,便足以让他们有资格接受一些门阀士族的投诚,继而利用其在朝廷里的影响力,帮一些门阀士族发展壮大。 若是再有野心一些的,甚至在暗中主动扶持出一个门阀或一方大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那些古老强大的氏族,其实本身就是皇亲国戚。 这些家族中的女子,是可以直接送进宫里的,王妃甚至皇妃并不止一个两个,至于男子则更是军、政、儒俱全,开枝散叶,无孔不入……这样如庞然大物一般的古老氏族,与皇家有着各种各样的亲戚关系,其实已经很难区分你我了。 这也是对于老皇帝之前几次暗示,门阀士族们皆不怎么买账,敢敷衍行事的原因所在,很简单,他们是真的不怕。 陛下? 哦,那是我三表叔。 另外不要忘了,太子也是有母妃的,太子母妃的家族,一些长辈,便是太子见了都要予以尊称,甚至主动行晚辈礼……诸如此类的家族,他们怕什么? 只要大周不灭,只要大周朝还姓周,没人能动他们! 陛下即便不满,也要考虑方方面面的牵扯,大不了训斥几句,最多再给予一定惩处,也就罢了,其他还能如何? 难道真要刀刃向内,手染亲族之血? 带着这样的想法,部分门阀士族对老皇帝其实是真没有多少畏惧,尤其当他踏入真圣之后,更是狂欢不已,因为这代表着大周朝国祚将更加绵长,亦如他们的荣华富贵一样! 可惜,如此稳坐钓鱼台的门阀士族们是真的没有想到,这次陛下踏入真圣后,第一件事,竟是拿他们开刀! 而且看样子,竟然是动真格的! 这下,门阀士族们才有些慌了神,也就才有了这第三日晚,老王爷周潼主动过来与太子协商。 看得出来,在某种程度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周潼,应该便是这次许多门阀士族所共同推选出的一个代言人了。 让周睿有些失望的是,他所代表的这些门阀士族,应该仅是第二档次,第三档次的,真正顶级门阀,目前为止,无一服软。 不过也可以了,一步一步来嘛,不急。 先挑软柿子捏,至于那些硬柿子,就让他们继续僵持吧,僵持越久,将来出的血就越多,他甚至期望他们跟朝廷来上一些对抗,对抗得越狠,他的镰刀才能割得越深。 反正他的目的就是要他们出血而已,并不是真的要灭掉他们……说实话,也确实灭不掉,除非他们真的敢谋逆。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谋逆肯定是不敢的,别说老皇帝踏入真圣了,就是没踏入,也没人敢谋逆。 在这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要么就没有皇帝,有皇帝,那在国内就一定是绝对的权威。 一人可镇天下的那种。 不满可以,联合起来软对抗也不是一定不能协商,但如果真要谋逆,那绝对是全族都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些道理,太子明白,门阀士族们亦不是不懂,是以,现在的情况便是,第二、第三档次的,规模势力相对较小的势力,已经开始要主动协商了。 第一梯队的顶级势力,应该也在观望,甚至周潼也许就是他们暗中授意,前来打头阵的。 这次的协商效果若是可以,那大不了就割一些肉,长工契约和税粮肯定是没戏了,田亩权,哪怕可以归还一部分,但一定要保住基本盘,这可是大家的核心利益。 若是效果不行,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虽说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为了核心利益,门阀士族们说不定还真会联合起来,跟朝廷来一次软对抗。 若真是如此……那可收割的空间就更大了,不是坏事。 老皇帝踏入真圣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岂能拂逆,这些门阀士族若是如此不智,周睿真的……绝对拍手叫好! …… “来,喝酒,子乐,别这么拘谨。”方林举杯,示意第一次进皇宫的丰子乐别紧张,却是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很是紧张地关注着不远处老头子跟那周潼的对话。
因为老头子顶在了前面,他目前还算不得局中人,或者只能算是半个,故而想得倒是没有老头子那么深远与周全,只是希望一战毕其功,这周潼代表着门阀士族若是直接服软,就最好不过了。 “牧之,你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小小商贾,你竟将我叫到宫里来……我这手从进来之后就没停过……”丰子乐不知今日之宴的深意,示意方林看自己那一直发抖的手,苦笑不已。 “你就这点出息!”方林好笑道,“抖什么抖?这陛下还没来呢,等他老人家来了,你岂不是直接要趴下了?”
“我现在就要趴下了……”丰子乐苦着脸,凑近方林,小声道,“牧之,我感觉怪怪的,怎么好多人吃口菜放嘴里嚼半天都不咽下去?很好吃啊,比我家丰乐楼好吃太多了!”
他们这是在凝神静气,偷听那边说话呢……方林好笑不已,想了想,传音提醒道:“子乐,别多话,在场的都是朝廷大员,皇亲国戚,不管文气还是武道力量,没一个低于玄级的,你说话,他们都是能听见的。”
丰子乐闻言,面色陡变,低头,不敢再说话。 “不必这么拘谨,你是我的好友,别说随口说几句,便是骂了他们,谁敢动你我看看。”
方林笑着又解释了一句。
当然,还是传音。 这话不是不能说出来,只是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这情商得多低。 一旁,许卫不知方林传音,见状也好心提醒道:“子乐,别多话,吃菜。”哪怕是新科状元,他本也没有参与今晚宴会的资格,不过谁让他也是方林的好友呢,自然也就有资格过来了。 只见他亦是面色凝重,时不时将目光瞥向太子那边,显然,就连他都对今晚这个宴会的情况心知肚明。 周潼那边,见太子面露难色,话中隐有拒绝之意,周潼面色一滞,低声道:“太子,此事……当真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他没有再提游说陛下,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得先游说眼前这位太子。 事实上,那日在朝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只是因为被宗元他们欺瞒,这才动了真怒,故而一气之下下了旨。 关于田亩权,陛下一开始的态度其实并不是那么明确。 可以说,陛下其实是骑虎难下,这才怒而下旨。 反倒是太子,似乎,此事背后乃是由他主张? 不管怎样,这件事情,至少目前来看,还得先看太子的意思。 若太子站在了门阀士族这一边,主动帮着去游说陛下,未必没有转机。 也不知这太子到底犯了什么邪,好好的,为何要动对他这个太子亦受益极大的田亩权……是早有预谋,还是仅因为那个方林救了几个人,说一些漂亮话,便当真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若是早有预谋……不对,他有什么理由预谋这个,这明明亦是他自己的利益! 而若是仅因为动了恻隐之心,便这般大动干戈,太子如此感情用事……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潼越想越是烦躁,恼怒之余,却也无奈得很,形势比人强,谁让现在人家是太子,而他之前确实眼拙,没在人家式微的时候烧烧冷灶呢。 虽说也并未有过什么落井下石之举,但关系毕竟生疏,现在求到人家头上了,没有感情牌可打,那就只能用利益说话了。 早知如此,不仅要烧八贤王的冷灶,他那母妃的阮南陈氏,平时也该多走动走动的……现在八贤王成了太子,阮南陈氏必定无条件支持,哪怕放弃田亩权,怕是也在所不惜。 而阮南陈氏可是顶级豪族之一,若是让他们先走一步,抢先支持太子,主动归还田亩权,接下来可就难办了…… 想到这里,周潼不等太子回话,继续道:“太子,六叔知你对田亩权不满,但你想过没有,田亩权本身其实并无问题,一些人暗地里鼓捣出来的长工契约与税粮才是恶之根源,现陛下已全面取缔长工契约与税粮,真的可以了,逼得太狠,是真的要出事的……” 太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面色凝重,似是在进行权衡与思考。 前世多年的经商与谈判经验告诉他,这时候,你越是不说话,对面越是会主动让步。 而你一旦开口了,便是拉扯的开始,对方也就不会再退,而是要开启反攻了。 当然,谈判型的开口不能轻易开口,打压型的开口倒是问题不大,而且非常有效。 是以,沉吟片刻后,周睿开口了,却是令期待了半天的周潼极为失望。 “六叔莫要避重就轻,恶在长工契约与税粮不假,但滋生恶的土壤,却始终是田亩权。”
“太子须知,刀无善恶,恶的是持刀之人,田亩权亦是如此。”
周潼摇头道,想了想,索性直接开口道,“便莫要争辩了吧,此事很难论对错……这样,一成田亩归还朝廷,还有取缔长工契约与税粮之事,各家全力配合,甚至,朝廷要收拢民心,各家还可以配合放弃一些人,将这些人推出来,当众处置。”
“除此之外,之前的条件不变,各家出钱出人,弥补国库与前线的人手短缺问题。”
“太子,这是六叔我这张老脸所能做到的极限……亦是各家所能承受的极限了,眼下北域局势危急,太子当以大局为重……” 老狐狸,等你半天,终于熬不住图穷匕见了……用北域局势来威胁我? 呵,就这? 周睿心中冷笑,不过听到他们愿意主动归还一成田亩权,还真有些意外。 这才刚刚开始呢,他们居然就愿意归还一成田亩权了,看来老皇帝的威慑力确实可以啊! 也是,真圣帝王是个什么概念,各家又不是傻子,岂能不知。 这么说来,事情倒是没那么复杂了……别说谋逆,便是软对抗,各家只怕也不敢! 周睿如是想着,有些欣喜。 对方根本没什么谈判技巧,图穷匕见,也就漏了底。 原来是纸老虎。 不,连纸老虎都算不上。 那么,倒是可以不必假意退让,而是强硬到底了。 只管扯老皇帝这头真正猛虎的虎皮就好,不怕他们不就范! 不过,这可就不符合利益最大化了……不行,还是得松松口,谈还是可以谈的,不能当真水泼不进,不然……怎么收割? 他们明明都主动表示可以出钱出人了,岂能不要? 谁这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