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空里，几朵白云停在两棵老槐树头顶。老槐树底下，坐着两位老太婆，手里没有扶拐杖的老太婆给手里扶着拐杖的老太婆讲起她爷爷奶奶的故事。“老屋已倒塌尽……但是，我奶奶临终前嘱咐我，让我守护好老屋，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屋留在那……哪怕老屋倒塌了，也得让老屋的尘土留在那……我奶奶说，或许哪一天，你爷爷回来了，如果没有了老屋存在，他就找不到家……我奶奶已离世四十余年，假如我爷爷现在回来，他应该已有一百多岁了。”
两棵老槐树顶上的几朵白云，仿佛也在听她讲她爷爷奶奶的往事。“老屋已完全倒塌，仅仅留下半堵墙在那。之前老屋还没有倒塌尽，村里领导几次过来，说要帮把老屋拆除，在村口以防倒塌伤了路过的人。我几次都没有让拆……后来，我说明了原故，村里领导便没有再来说拆除老屋……老屋便一直留在那……现如今，老屋已化为尘土……或许，真的像我奶奶说的那样，我爷爷有一天果真回孔家村，只要老屋在，他便能找到同我奶奶曾经的家……”红砖黑瓦的两栋老屋和两棵老槐树构成的一座村庄，在午后，显得异常宁静。绵延的坡脊三面环绕。一弯河水于西边穿过。河水背后，几重山影，一重深入一重，直至空无。“我奶奶嫁给我爷爷前，只‘见’过我爷爷一面，便嫁给了我爷爷。可是，出嫁那晚入洞房时，我奶奶才发现她所‘见’的我爷爷不是那一次所见的人。我爷爷人矮小，长得又丑，所以，媒人在村里选了个长得好看的年轻人顶替成我爷爷。我奶奶洞房花烛那晚闹了一整夜，任凭家人如何劝说，我奶奶死活不肯嫁给我爷爷。闹到第二天大清早，我爷爷整理好我奶奶的嫁妆，同意送我奶奶回娘家。可是，最后我奶奶却没有走，还是留下来嫁给了我爷爷。”
老太婆停了下来，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对两棵老槐树外唯一一条路的尽头望着。路尽头的坡顶上，蓝色天空里，没有一丝丝的云，一群鸟在飞过。“后来，我奶奶便跟我爷爷过上日子，有好几个月，我奶奶脸上不开笑容。她整天像个木头人似的，只顾家里家外做着活，也不同谁说话。就这样，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奶奶脸上才慢慢露出笑容，她开始同左右邻居说起话。第二年，我奶奶和我爷爷便有了他们的孩子，就是我父亲。也就在我父亲出生那年，我爷爷开始同邻村人一起去附近巢湖上撑船打渔，虽然湖离得不是很远，但我爷爷一去打渔就是好多日子才回来趟。我奶奶和我爷爷一起六七年时间，我奶奶给我爷爷生了三个孩子。那年我奶奶还不到三十岁，有天，我爷爷同往常一样离家去撑船打渔，那一次，他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老槐树底下，沉默了片刻。“一场暴风雨，我爷爷的船被打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爷爷没有再回到孔家村来……”阵阵春风，从远远坡顶那一端吹来，经过两棵老槐树底下，又吹向远远一弯河水那一端。“我奶奶一直以为我爷爷还活着，他还活在这世上……很多年过去，直至我奶奶离世前，奄奄一息中的她还吞吞吐吐地说，我爷爷还活着，他会回孔家村来……我奶奶总是说，一个人死去，总得见了尸体，给他下葬个坟，才能算一个人死去。可是，我奶奶一直没有见到我爷爷的尸体，她便不相信我爷爷死了。我爷爷出事后，我奶奶便第一时间去湖边寻找我爷爷，那么大的湖，我奶奶沿湖一走就是很多日子，她边走边打听，有没有人见到我爷爷，或是见到我爷爷的尸体……那么多年里，她一直说，没有见到我爷爷的尸体，他便是还活着……近三十年时间里，我奶奶一直沿湖寻找我爷爷，那么大的一个湖，我奶奶不知道沿湖走了多少个圈。那么多年里，她沿湖一圈一圈地寻找我爷爷……”老太婆摸摸满是皱纹的脸，又停了好一会，才接着说起。扶着拐杖的老太婆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像块石头在那。“我奶奶每次寻找我爷爷回到村里，整个人便有些失常，她白天闷声不响只顾做手里的活，晚上把孩子们安顿好，便坐在老屋前，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唯一一条通往村外的路……她时常出神地对着夜色，仿佛她那双眼睛同白天里一样，能望见路远远的尽头……那时，孔家村有着几十户人家，只要村里谁家有发生什么大的声响，我奶奶便从家里跑出来，她以为是我爷爷回来了。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我爷爷至今也没有回到这个我奶奶早已离去的孔家村……村里人家慢慢一点一点搬出孔家村，有的搬至几里外镇上居住，有的搬迁至几十里地外的城里安家落户……留在孔家村的人慢慢都老了，慢慢都离去，孔家村人便越来越少，现如今，只留下我们俩在这，还有便是孔老先生……孔老先生也是离不开孔家村这片土地，他曾经在这学校里教了一辈子书，老伴三年前去世后，便时常去他三个女儿那住上段时间。他说离开孔家村久了，浑身老毛病便犯了，两条腿便酸胀着痛。他说一回孔家村住上些日子，腿的毛病自然也就好了。孔家村余下这两栋老屋，我们一栋，孔老先生一栋。”
两棵老槐树顶上几朵云散去，又聚积起几朵似乎一模一样的云朵，停在两棵老槐树头顶。“我奶奶没有我爷爷消息的两年后，突然有天下午，一个夏天里，村里人还没有开始收割庄稼地里的庄稼。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找到孔家村来，两个人找到我奶奶，男人讲述了两年前我爷爷落水情景。他说，当时他的船离我爷爷船不远，晴朗的天空里突然起了乌云，随之，便是狂风掀起。风浪中，他的船被掀翻，我爷爷见状，忙将船靠近来，向落水的他抛过来系着绳子的木板。他抓住我爷爷抛过来的木板，随之，便被风浪将他冲走。他同我爷爷素不相识，打听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里，才得知我爷爷到如今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