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1 / 1)

滴答,滴答。顾言瞧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佯装观望出神。他向来不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可这会的确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两个曾经相知的人面对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顾言内心始终有个声音在用力的提醒他开口,无论说什么都可以。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只觉得脑子像是被人偷去狠狠用马桶塞在里面搅乱了一圈,之后灌满了稀水浆糊。连带着漏进心房。明明是这样一个严肃的场合,顾言却不由得又想起了其他。念及过去的耳濡目染,若是按照电视剧里男女相见的情节来看。一对分手多年的男女再次偶遇,怎么的也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再次一点也要情深意长,双眼含情。最后再来个浓情厚意的拥抱,说不定还会有个kiss让观众觉得很Good。顾言非常想摆出个高兴的表情。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控制自己下弯的嘴角。就连微笑也成了一种奢侈。那难以诉说的情绪仿佛在心头萦绕,然后不停地转来转去——时而逆时针,时而顺时针,不肯停歇。从见面之时再到入店坐下以来,两个人间除了那几句算不上交谈的寒暄之外竟再无言语出口。时至今日,虽说连顾言自己也不知晓当年的情感还剩下了几分。可眼前的沉默着实不是他想见到的。他讨厌这样毫无意义的沉默,这种仿佛摆烂的抗拒让他浑身难受,恍如全身上下有蚂蚁在爬。顾言抬头开始打量她。上身是黑色带绒帽羽绒服,长度掩至大腿,脖颈间黑白相间的围巾似曾相识,显然有些历史了,虽然有些破旧感,但很是洁净。下身则和绝大多数女性一般穿着布制的黑色贴身裤,鞋却出人意料的很是宽阔。顾言恍然一悟,他倒是忘了,唐糖的脚比寻常女孩是阔了些,再加上喜欢宽松的缘故,所以这双黑白相间满是花纹字母的运动鞋很是显宽长。印象里脸颊肉嘟嘟的微胖女孩,寡言少语的独立姿态恍如昨日般真实。她,真的变化了很多很多——看起来虽然还是温文尔雅的秀气模样,可眉眼间的成熟和言行举止间散露出的知性和诱惑还是不禁让他曾怦然心动的感念再次苏醒了几分。架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好像比脑袋里的拓印厚实了很多。她也吃了很多的苦吧……没有交集的许多时间里,也不知她沉闷的性子是否改了。视力的度数也不知到了多少……岁月终归还是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她那柔和光滑的精致脸蛋在灯光下越看越觉白皙红润。三千黑发仍旧乌黑靓丽。可又似乎改变了很多。至少肉眼可见的身高增长了不少,面容也成熟了点,有种知性美。终究成了不一样的美丽可人儿。沉稳、安静。还有陌生。顾言本以为熟悉和陌生是永远对立、无法靠近的反义词。可当他现在一遍又一遍注视唐糖时,那种阴阳对立的混合复杂远远无法用纠缠不清来形容感受。此时此刻,顾言心里顿时生出一股难以启齿的柔弱。他好想伸手,用粗糙厚大的双手慢慢覆上,触摸她华润典雅的面容。不附一点一滴胡思乱想,不涉及一丝一毫的情感和想法。也许只有这么做出,他才能够明白自己内心所谓躁动不安难以搁置的不适和忧愁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才升起,那股无处安放的心究竟为何在心房里如钟似鼓般剧烈调动。也许这样,他才能安定这颗不知所措的心。“下雨了。”

在此之前,顾言想象过无数次再相遇时如何打算无言以对的语句,但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其他。释然么……还是别的什么。隔着雨点斑驳的灰色玻璃,顾言内心无力地长叹一声,眉眼无神地望向顶部天花遮挡下的阴霾色天。灰暗,似乎满是尘埃。难道是工作人员擦拭玻璃没能擦拭干净?他的思维又不正常的开始胡乱跳跃了。“用口水擦应该就能变干净了。”

他暗自想。“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对面端正坐姿的妙丽可人轻语软糯。顾言目光不禁停留在那双被茶水清润光亮的柔唇上,好一会才收起旖旎的心思。真真是熟了的人了……顾言似笑而非道:“我的记忆力虽说向来不好,可也不至于到不记得你的程度,唐糖学姐……”他的心里翻涌出一丝苦笑:“不要把我当成记忆力衰退不全的老年痴呆人士好吧。”

见唐糖面露并不抗拒的笑容,顾言继续按部就班地温和气氛,推动话题道:“怎么样了?这些年,过得可还好……”他把手随意置在桌边,见唐糖目光触及,又感到不太合适,缓缓收回藏在腰下。寒暄出口,感觉很是奇怪,有点不太合适。他内心非常想给自己几个大巴掌。毕竟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平常。唐糖把手机自然塞进一旁米黄色包包里,双手捂着还往外冒出阵阵热气的青瓷水杯,吸允了几口热气,眼神平淡的望着他:“还好。”

话语顿了又停,几秒后才反问道:“你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啊……”顾言一瞬间脑海里想出了无数答案,全觉不适,不免长泄一口气,呵然吐出一口浑浊之气,胸腔郁结随之云消。“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来土掩。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好动好想,无事时找点书翻看也就日复一日。”

他笑着总结道:“王超你还记得吧?”

见她点头,他才继续道:“偶尔闲下空来,我就跟他一块出去找个地儿坐倒,组队打打游戏,吃顿饭,消遣消遣。总之是好的不得了。”

说着他就弯曲食指和大拇指尖相接,作了个OK的手势。“…那就好。”

唐糖意犹未尽。“你……”顾言本想再仔细问询,深入了解近况。但树立在二人间的无形障壁让他理智的转变话题。一问题太多实在很不礼貌,二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立场来说出颇有侵略的话语。在唐糖略带疑惑的表情里,他生硬得说出了别的话:“学姐变化真是太大了,刚才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果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成长自然会带来改变。”

唐糖嘴角挂笑,面色平和,看不出真实的情绪:“无论是主动改变或是被动改变,人,总归是会变化的。”

话语里不带一点点感伤和感慨,像是在陈述事实。顾言瞬时语塞,他用视线的余光再次默默凝视她,一时竟无言以对。成长……的的确确是个回味无穷的话题。只不过……想到这,他又想起了别的:“上次王超去海州,回来后跟我说遇到你了。我本来是不信的,结果他翻出一张你的照片甩我脸上,不然我今天还真的不敢和你相认。”

“他,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是啊,头发再也不是稀奇古怪的造型和颜色,剪短以后看起来像是个人样了。”

“你也比那会高了不少。”

唐糖难得露出敞开心扉的笑容,灿烂明亮,不禁让顾言微微失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兜兜转转,王超和李静这对人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顾言很是感叹。他是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一路争吵闹隔阂和好,分分合合不知了多少次,现在虽然偶尔有些摩擦,也算是无伤大雅了。“也许吧。”

唐糖显然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结果。”

“为什么这么说?”

顾言疑惑了。“……没什么?”

她不愿意说,顾言也不好问。“…”“……”顾言端正视线,微抬的手指徘徊数次最终还是放下。唐糖望着他嘴唇张合几次又言归于空,寂寥之情涌上心头,自是陷入了宁静。有些人,有的事,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时至今日,顾言再一次深刻得体会到什么叫造化弄人的无奈,什么是望而生叹的落寞。“只是,这应该说出口却因各种各样变化而无奈落空的话语要怎么样吐露于胸呢?”

顾言心想。呼呼——记忆里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成了梧桐树下枯黄苍老的一地叶子,伴随着脚步在上摩擦行走,发出阵阵沙沙的干哑声。他很想捡起一片落红,在阳光下仔细观摩纹理走向,可最终没能心想事成。很多的话语,很多的思绪,过去了那个合适的时间,过去了那个恰当的场合,再想充当无事,自欺欺人的说出口,不过成了自取其辱的悲哀。如果言语间的文字重新背负上了沉思的考量和聚沙成塔的想法就可以无视,然后卷土重来,顾言自然1不会吝惜自身廉价的自尊心。如果能用漫不经心的散漫态度把沉埋在无数流沙和花岗岩般坚硬外壳扒开,说出心里珍藏多年关于思念的诉求,那必然是所有悔不及初的人夜思梦想的愿望。可到底哪里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即便没有机会,顾言也想尝试让自己放下心来,装作一往如初的虚假模样说出一切。或许这样就能让她明白,或许这样就能消解误会和不解“……不知何时这儿也多了一排排的树。”

顾言望着马路对面的公园,似是在感慨,道:“像是一夜就长出来这么多的树木一样。”

唐糖微微皱眉,她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感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好像一直在重复昨日。”

唐糖似乎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沧桑。“他还是喜欢在我面前装成熟……”她心里想。“无论如何,还是有所不同的。”

顾言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出了神,瞅着她用肯定的口吻,扬着秀眉一字一句的说:“似是而非罢了。”

顾言摇摇头:“你说的似乎是其中的一部分。不过对于人生本身,本就在不断重复。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似是而非并非事实,似非而是才是真相。”

“就像太阳。即使明天被多少阴霾所阻挡,还是无法改变太阳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事实。”

唐糖盯着他的眼睛,视线渗入瞳孔,想要触及灵魂。看不出喜怒哀乐……她真瞧不出。许久,她侧过头缓缓的开口,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你果然还是喜欢装老……”顾言顿时惊慌失措,失去了所有行于脑里的字句。气氛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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