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正这样问,很明显已经动了“杀机”。这样的问话,其实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即便如此,贾璘还是要把最明确的意见,以及最鼓舞的情绪,传递给这个言行温和、做事偏于和缓的人,当下大成的主要决策者。 身形拔得笔直,贾璘朗声回道:“金人何时顾及和约?其狼子野心一贯!眼下我们即便仍然采取守势,可自洛阳至襄阳、南阳,再到淮河沿线,何处不见金人来犯?!乃至沿海各处,微臣皆见到先后向兵部有战报传来。”
轶正的后背本就没有靠在椅背,现在听了他的话,更是向前倾了身子,像要立刻就去亲征一样。 贾璘再恳请道:“实非我们违约,而是到了不战不可之境地!否则,必是金人战火四起,大成疆域必有残破!金人贪婪占据汉地多年,即便出于公理正义,我们也应为子孙将其剿灭干净!更何况,他们从未停止荼毒汉民!若不能袭破金人,微臣不死不休!”
他大声说完,轶正还是勉强安坐。旁边的一干太监皆是微颤,都为这话激动不已。 轶正再咳嗽几声,摆摆手说道:“卿且退下,容朕再虑。”
贾璘施礼退出,掌事太监随即跟出来相送。出来宫城城门,贾璘再要从袖子里拿出银票奉送,李忠深施一礼,慨叹着说道:“将军言行令人钦佩。听着极为慷慨,哪怕在下仅是内官,都想着拿刀去砍洛阳东边砍几个金人呢。”
既然如此,贾璘也不再客套,与其拱手道别。才走没几步,他见到国丈李成白,冷着脸走了过来。 各自观点不同,面子上总要保持一点互敬。贾璘拱拱手,李成白略作回礼,就跟着另外一名太监进去了宫城城门。很显然,他这或是去面见太上皇,或者就是请求面见作为皇后的女儿李韵如,再去恳求不能大动干戈的理由去了。 既不能管住别人的腿,更不能锁住别人的嘴,身处官场的贾璘也知道,各方势力永远是动态摇晃。皇帝及太上皇,也才能借此实现帝王术最大的威力。 下了值,贾璘出来衙署,转去旁边不远处的驿站。经过查验与通报,他走入阿茹娜所住的单独院落,门口守着的侍女先行施礼。她的神情有些慌乱,贾璘不禁问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侍女欲言又止,侧身一手打开屋门,一手掀起棉门帘。贾璘带着疑惑走进去,只见阿茹娜呆坐在里间的炕边。 “阿茹娜,”贾璘的话才出口,阿茹娜转头看过来,立刻落了泪,并伸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轻拍着她的后背,贾璘询问道:“有什么事吗?”
阿茹娜委屈地“嗯”了一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贾璘不由得心里着急,捧着她的脸再问道:“是什么?”
再伏在他的怀里哭了一会儿,她才哽咽着说了出来。这两天,不断有瓦剌、大成的臣属来拜问她。看起来这是好事,是在关心她。可瓦剌的臣属还好,而大成的来访者,态度变化很大。 有的和颜悦色,只说是她万里而来,就应该留在大成。而她可能的去向,这些官员就隐晦地暗示,她将会被指婚给皇族,而不是之前所说的贾璘。 有的更是冷着脸,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阿茹娜目前的身份并不能确认——主要是担心她是鞑靼派来的奸细。如果自己不老实交待而被查明,那么她将会被送入掖庭。 对于“掖庭”这个词汇,阿茹娜肯定不懂,只是好奇。当她了解那就是个处罚女犯人,罚她们被封闭在里面做纺织、洗衣等辛苦工作的时候,当即就痛哭失声。 这个十五六岁的远来女孩,哪里能够承受这些恫吓。 现在她抽噎着说出来,心里也是怕极了,一直在颤抖不止。 “不怕。你既然说了愿意跟着我的话,那我就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贾璘的声音不大,语气很坚决。 “他,他们还,还说,最轻的处罚,也是让我去宫里做歌什么舞女。”
阿茹娜紧紧地抱着他,哽咽着说道,“我,我死也不会那样做的。”
没有人会对一个女孩的哀苦而无动于衷,更何况,这个女孩还倾心于他。但若寻常男子不能改变可能的事实,那么贾璘要是见她真的有什么意外厄运,宁肯为这个女孩立刻做出最激烈的反应。 “阿茹娜不怕,我答应了你。”
贾璘轻声说道。 “什么?”
阿茹娜抹着眼泪,抬头看着他。 “你就永远跟着我。”
贾璘回视着她说罢,阿茹娜再抱得紧了一些。 “你怕不怕呢?”
她又懂事地问。 摇摇头,贾璘盯着她说道:“你有承诺和愿望,我助你实现。”
阿茹娜泪落如雨,抬手抱着他的头,紧紧地吻着他。 心情和缓,阿茹娜暗呼口气,擦了眼泪,皱了皱鼻子。 “饿不饿?”
贾璘笑问,她有些难为情地看着他,眨着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贾璘笑道。 “吃东西?是什么?”
阿茹娜追问道,蓝澈的眼睛里没有了忧伤,而满是好奇。 “呃,”贾璘想了想,只得说道,“这就是说,我们一起去吃可以填饱这里的食物。”
说罢,他抬手拍了怕她的肚子。 大笑几声,阿茹娜立刻拉着他的胳膊笑道:“那就快去吃东西!”
“还是要放开的。”
贾璘指了指她的手。耸耸肩,阿茹娜只得放了手。 “将军等一会子。”
阿茹娜说得很认真,贾璘因为她说得近乎标准的“等一会子”大笑不已。 阿茹娜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再赶紧喊来侍女,帮她一起把头上的小辫子们重新整理了一下。 女孩子的出门,尤其是去到自觉正式或隆重的场合,是个极为精心,需要等候的人极为耐心的过程。开心于“女为悦己者容”的阿茹娜,同样并不例外。 贾璘只好坐在外屋,耐心地等候。门外却有侍女来报,说是“有位大成官员来了”。 里屋的阿茹娜再次紧张,“蓝色的湖水”又要荡漾开来。贾璘摆摆手,自顾起身走到屋外。 来人见到他在屋里,不禁先是诧异,再连忙拱手施礼道:“在下礼部主事,特来慰问瓦剌公主。”
“我会转告,你且退下吧。”
贾璘漠然地说道。 来人眨巴了几下眼睛,不禁疑惑地说道:“将军,” “圣上已然将阿茹娜指婚于我,难道我不能做这样的回答吗?”
贾璘皱眉回道。 来人连忙施礼告罪,就要离去,他再犹豫着说道:“若果然如此,将军似乎也不宜与定婚女子再相会。”
“瓦剌女子不通汉礼,你快走就是!”
贾璘喝罢,来人一边施礼不迭,一边小跑着带着两名随从走了。 再要回身进屋,贾璘却与跑过来的阿茹娜险些撞个满怀。嘻嘻地笑了笑,阿茹娜再竖大指赞道:“好。”
贾璘安排她乘坐马车,自己跟在旁边。有其他官员见到这个情景,都是相互挤眉弄眼,觉得他实在大胆。 出来宫城,贾璘见到杜金平快步走来,旁边还有赖大跟着。 “璘大爷,老祖宗又听说了你的事,正在府里着急呢。”
赖大拱手说道。 贾璘对于这样随意的召唤,已经不会随时去理会了。 “现在已到午时,老太太必定用了午饭。就请她午休一会子,说我稍后前去拜会。”
贾璘说罢,赖大不敢勉强,躬身离去。 贾璘随即骑马伴行,与坐在车内的阿茹娜回去府邸。就在正堂侧厅吃了饭,贾璘命袭人带她去自己的书房午休。 府里的人对这位“小洋婆子”,都带着特别的好奇乃至惊讶。胡族女子也都见过,但众人没有料到贾璘竟然把一位年轻漂亮的胡族女孩带回来,而且大概率是要娶进府里的了。 虽然各有诧异,但谁也不敢过多表现出好奇,更也不敢轻慢这个小女孩是肯定的。 阿茹娜这是第一次正式进入标准的汉人房间,再又是贾璘的书房。眼见几个书架上满是各样书籍,她惊得合不拢嘴。 “啊,将军还看书吗?”
她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她认为将军只管挥刀杀人就对了——无论是敌人还是不听话的属下。 听了她的话,袭人比她的神情更为惊讶:“你,你难道不知道将军是榜眼出身吗?”
“什么?”
阿茹娜更不理解这个。 袭人只得翻着眼皮想了想,再尝试着,肯定是夸张和赞颂的语气解释道:“璘大爷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十几岁就是了。”
“哦。”
阿茹娜点了点头,再小心地问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璘大爷啊,我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袭人觉得她的问题都很可笑。 阿茹娜点了点头,再走到书架边。抬起手,她逐一小心地抚摸着这些书籍,心里对贾璘崇拜得无以复加。 “这么多书,他都能认识,真是了不起。”
她佩服地说道。想起来,她再看向袭人:“你也都读过吗?”
袭人简直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羞辱,连忙摇摇头:“我哪里懂得,想必姑娘可以看的。”
立刻缩了缩脖子,阿茹娜遗憾地耸耸肩、把两手摊开道:“我们一样的。”
“可不敢这样说。”
袭人连忙福礼道。 阿茹娜大约猜出她的身份,应该是贾璘的侍女,再“亲密”一些就是了。 正觉得找不到话题,她眯着眼睛在空气中嗅了嗅:“这是什么味道?”
“是沉香。”
袭人笑着走到桌案边,揭开桌上香炉的盖子。一股淡烟更为清晰地冒出来,阿茹娜凑近看着,闻了闻之后连连称赞,再问道:“里面的这一点点,可以烧多久。”
“只这一点点,就是好几两银子呢,是璘大爷特意命我给你点的。若说燃的时候,大约一个时辰吧。”
袭人说罢,重新扣好盖子。知道这个胡族女孩不懂汉人的物什,袭人也就不想再吓唬她说“这尊龙泉窑香炉,值得几百两银子呢”的话。 即便如此,阿茹娜也是心里暗赞一声。她只觉得贾璘不仅好威风,更是好优雅。这份气度,别说寻常瓦剌、鞑靼人没有,就是王者也不可能有——贾璘自己就能看一屋子书,又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都是读书人的大成最有学问的人了。 “姑娘躺一会子吧。”
袭人把一张单人床的锦被打开,嘴里说道。 阿茹娜道了谢,开心地钻进了被内,再笑问道:“这是璘大爷的被子吗?”
她说得很认真,袭人笑着答道:“那怎么能行呢。这是新被子,姑娘尽管安心休歇。”
阿茹娜的表情却略有遗憾,也不好再多开口,只得眯着眼睛打个瞌睡。 袭人让两名瓦剌侍女就坐在屋里等着,自己回去旁边的屋子。 贾璘此时正在捧雪别院,与妙玉提及阿茹娜的事。听他说过之后,妙玉不在意地说道:“她既是万里而来,又是得到了圣上的话,你总要认真待她。”
“所以我想着,就先留她在府内居住。”
贾璘接着说道。 “这能行吗?”
妙玉不禁疑惑地问道,“毕竟还没最后确认,再要顾及她的清誉。”
“所以,我想着就让她暂住在这里,我这几天去旁边的林府去住。”
贾璘解释着说道。 想了想,妙玉看着他说道:“让她去住。”
贾璘见她说的认真,也是点了点头。 立刻找来管家婆周水莲,贾璘说了这件事。也是想了想,周水莲福礼后答道:“大爷别怪我多嘴。林府虽是空着,但毕竟是林老爷的住处。要是他们一家人都在还罢了,现在就这样让那个瓦剌公主住进去,总是有些不妥。”
贾璘暂时不语,妙玉笑道:“这才想起来!就先让她去住到夫君的祖宅,岂不正好?!”
贾璘才要答应,却又想到那里是柳湘莲暂时住着。阿茹娜若是过去,柳湘莲搬去哪里?像是故意轰他似的。让他住进林府定也不合适,来贾府这里,却要他住在仆役们的院落?更不合适。 几人还在琢磨,可人匆匆走来传报,说是荣国府的管家赖大再来相请。 “这事倒也容易,实在不行,就让阿茹娜住在这里的正堂院落,我去祖宅暂住些日子。”
贾璘笑着说罢,起身去到正堂。 赖大早已等候,只说“老祖宗实在不放心,午觉也没睡安稳”。贾璘也不再解释,带着杜金平骑马前往。 进入荣国府,他来到荣庆堂内,果然见到贾母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搭在桌边。丫鬟鸳鸯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给她捶着腿。 贾璘并不敢出言,鸳鸯冲他笑了笑,再轻声对贾母说道:“老祖宗,璘大爷来了。”
长呼口气,贾母坐正身子看过来。贾璘连忙拜礼说道:“又让老祖宗担心了。”
也是忍不住发笑,贾母让他坐在旁边,再说道:“你也知道是‘又’字。我坐在屋里,却也听说朝堂之中,为你的事大起争执。还说你言辞激烈,圣上都有些惊吓,可有此事?”
“确有政见争执,但后面的话,就是恶毒谣言了。”
贾璘连忙说道,“圣上调理万机,岂能为些许小事惊犹。”
点点头,贾母说道:“我想着也是。只不过,都说你力主抗击金人,” “老祖宗,此事暂未确定,不便私下谈论。”
贾璘阻止道。 “嗯。”
贾母把身子靠回椅背,沉默地注视着他。这是个英武的年轻人,很让人喜爱。也的确很有本领,他更让人竖大指嘉许。可也因此,贾璘是能为贾氏中兴,还是令贾氏忧惧的人。 “璘虽不孝,但绝不敢让老祖宗担心。颐养天年最重身心舒畅,请老祖宗万毋以璘的事烦忧。”
贾璘施礼说道。 “子弟辈中,就是璘哥儿最有本事。你这样说,我怎能不高兴呢。”
贾母暗松了口气。贾璘见她神色轻松,再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逐渐地,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先后进来给贾母拜礼,贾璘也起身施礼请安。薛宝钗虽然跟着来,见到贾璘后脸上一红,只是福礼,再不说话。 贾璘正要借口离去,却见王熙凤走了进来。两人先相互请了安,她对他略微挤眼睛笑了笑,再对家母说道:“给老祖宗贺喜了!”
她这话说出,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愣。家母犹豫地问道:“是什么喜事?”
王熙凤故意打个谜说道:“老祖宗最是沉得住气!我就不信,您老人家猜不到!”
“哦,”贾母想起来,仍是迟疑地问道,“是说大老爷那里吧?”
王熙凤立刻福礼,忙着笑道:“就说还是老祖宗精明!可不就是这件大喜事嘛!”
满屋子的人,立刻欢呼一声。贾母笑着说道:“迎春丫头看着不言不语,却是个有福气的人。那冯家的大哥儿,人品出众不说,脾性也温和。”
“说是温和,那是对我们娘儿们。冯大爷也有豪侠的名声,办事更是爽快呢。”
王熙凤笑着说罢,再凑近贾母,附耳低语起来。 她肯定是说冯家下的聘礼很重,贾母一一听着,不住地点头。最后,贾母“嗯”了一声,再赞道:“冯家重情义,迎春有了好婆家。”
众人听她满意,随即再附和称赞连声。正说着,有丫鬟进来报道:“冯紫英冯大爷来拜见老祖宗了。”
贾母连忙说了“快请”,薛宝钗等人立刻退去后堂。不多时,冯紫英就迈步走了进来,给贾母等人依次施了礼请安。 “本来就是世交,现在更好了。”
贾母开心地说罢,就再说“看赏”。冯紫英终究难为情,连忙坚持拒绝之后,说是“另有它务”,就此告退。 贾璘跟着送出来,冯紫英再施礼道谢连声。两人说着话,贾宝玉从外面快步近前:“恭喜冯大爷了。”
几人原本交往很多,现在见面更是说笑不断。王熙凤从荣庆堂由平儿等人扶着走出,冯紫英再深施一礼道:“有劳二嫂。”
“好生看待我妹妹就是。”
王熙凤笑着说完,自顾离去。看来冯紫英办事定是爽快,王熙凤已经收了谢仪可知。 贾宝玉再要邀请去旁边屋子坐坐,冯紫英哪里好意思,赶紧施礼道别。送他出了府,贾璘与贾宝玉并肩走回来,却见到贾珍、贾蓉父子一起走来。 几人见面先是一愣,随后就相互施了礼。贾宝玉与贾蓉随口说几句话,贾璘也被贾珍盘问一番朝堂的事。 见没有什么大事,贾珍立刻拉着贾璘的胳膊走去一边。看看旁边安静,他低声说道:“给太上皇献药的事,整个长安城都惊动了。从里坊的行走郎中、道士,一直到官贵人家,都紧着敬献呢。”